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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七


  「你怎麼知道?」

  李太后嚴厲的目光掃過來,馮保嚇得一哆嗦,趕緊垂首答道:

  「張先生今兒個送了摺子進來,請萬歲爺增補閣臣。」

  「啊,他都提了哪些人選?」

  「提了楊博、葛守禮、呂調陽三人。」是朱翊鈞回答。

  「鈞兒看過摺子了?」

  「看過,母后去昭寧寺敬香,兒在東閣看了一上午摺子。」

  「很好,」李太后冷冰冰的臉色稍有緩解,「鈞兒,這三位大臣,你看哪位合適?」

  朱翊鈞又恢復他那小大人的神態,扳著指頭說:「摺子上擺在第一的,是楊博。」

  「這個不能用。」李太后乾脆地否決。

  「為何?」朱翊鈞問。

  「既是擺在第一,就肯定與張先生私交深厚。內閣大臣,還是互相牽制一點好。」

  朱翊鈞雖是孩子,但心性靈活,經母后這麼一點撥,他立刻就明白個中奧妙,於是一拍巴掌,笑道:

  「母后,我就用呂調陽。」

  「有何理由?」

  「這呂調陽在摺子上頭擺在第三。」

  「還有呢?」

  「兒還是太子的時候,呂調陽是詹事府詹事,是兒的老師,他在經筵上講課最好。」

  「還有呢?」

  「還有,還有,還……沒有了。」

  「還有最最重要的一點,咱聽說呂調陽這個人一身學究氣,從不拉幫結派。」

  「那,母后同意用他?」

  李太后咬著嘴唇思忖了一會兒,才字斟句酌地說:「選拔呂調陽入閣任次輔,從目下情勢來看,或許是最佳選擇。馮公公!」

  「奴才在。」

  馮保屁股離了凳子,欠身應答。作為大內主管,聽了太后與小皇上母子之間這一場對話,可謂是風狂雨驟,驚心動魄,他感到前胸後背粘乎乎地都濕透了。

  也許是他回答的聲音有些異樣,李太后又瞟了他一眼,問:

  「你臉色白煞煞的,累了?」

  「唉,有一點點,啊不,奴才向來有頭暈的毛病,進屋時發過一陣子,現在好了。」

  馮保極力掩飾,處處顯得不自然,好在李太后並不深究,而是令他:

  「準備紙筆,替皇上擬旨。」

  東閣內,紙筆墨硯啥時候都是現成的,馮保坐到書案前,李太后又道:

  「擬兩道旨,一道給戶部,一道給內閣,就按方才咱與皇上商量的擬文。記住,這兩道旨今夜就得送到通政司,明兒一早,就傳到當事衙門。」

  聽完遊七的陳述,張居正陡然感到了天威不測的沉重壓力。自接任首輔以來,他一直謹慎從事。入則懇懇以盡忠,出則謙謙以自悔。哪怕深蒙聖眷,也始終不敢忘記國事之憂,將一片肫誠之意,流露於政事之間。汲取前任削籍的悲劇,他最擔心的是讒譖乘之,離間君臣關係
。現在,這件事果然發生。他的腦海裡頓時浮出《易》中的兩句話:「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君失此臣,尚有彼臣可代;臣若失身,何可代之?慮著這一層,張居正驚出一身冷汗。他暗透一口氣,望著緊張得合不攏嘴的遊七,問道:

  「我家的胡椒蘇木,拿出去變賣了嗎?」

  「沒有。」遊七囁嚅著。

  「為什麼不賣?」

  游七猜不透主人的心思,但知道他眼下心情不好,故小心答道:「小的慮著,一個宰輔之家,若真的去賣胡椒蘇木,恐被人笑話。」

  「混帳!」張居正一拍茶几,由於用力過猛,茶几上的杯子震落在地,這只比蛋殼兒還薄的卵幕杯,落地就碎了。張居正還恨恨地將那堆碎瓷踩了一腳,怒氣衝衝罵道,「什麼宰輔之家,我同所有京官一樣,都是靠朝廷俸祿吃飯。朝廷實行實物折俸,我們堂而皇之拿出去變賣,有何羞恥?」

  遊七劈頭蓋臉挨了這一頓臭駡,儘管內心感到委屈,卻半句聲也不敢做,抖抖索索站在那裡,像秋風中的一條絲瓜。瞧他這可憐又可嫌的樣子,張居正朝他揮揮手,說:

  「你先回去吧。」

  「唉。」

  游七如釋重負,朝主人深鞠一躬,就退了出去。剛走出花廳門,張居正又喊住他,吩咐道:

  「徐爵那裡,你要和他熱乎點,每次送了信,封點賞銀給他。」

  「小的知道了。」

  遊七唯唯喏喏退出,聽著他篤篤篤的腳步聲已是離開了山翁聽雨樓,一會兒,又聽得馬蹄得得離開了院子。此時已是夜深人靜,偌大的山翁聽雨樓雖然燈火通明,卻是死一般寂靜,一應侍奉既不敢睡覺,又不敢走近,只是縮在進門的過廳裡等待傳喚。張居正呆坐半晌,才開口問一直侍坐在側的王篆:

  「介東,皇上這兩道旨意,你如何看?」

  王篆向來不肯深研大局,只是個看主子眼色行事的角色,此刻他心裡惶惑得很,答道:

  「昨兒個,皇上頒賜紋銀與玉帶給你,今兒個,又繞開內閣直接下旨。皇上的臉色,下官實在看不懂。」

  「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張居正心裡頭,忽然蹦出大成至聖先師孔夫子的這句話來,但表面上,他卻反省自己,「我們作大臣的,理所當然應該做到善則歸君,過則歸己。那幾位王侯勳戚串通一氣,跑到太后跟前告狀,如果你是太后,你又會如何處置?」

  「是武清伯這糟老頭子,攪混了這氹子水。」王篆答非所問。

  「問題的癥結就在這裡,」張居正眼波微微一閃,「國家國家,皇上既要治國,又要治家,家事摻進到國事之中,國事就難辦了。」

  王篆順竿兒爬,幫腔道:「這個李偉,京城沒有誰不知道他,是個錢窟眼裡翻筋斗的人物。」

  「事到如今,何必責怪人家,」張居正歎了一口氣,聲音低得幾乎自己都聽不見,「三個人湊到一塊兒告狀,我看這後頭有人指使。」

  「啊?」

  「英國公張溶,是個樹葉兒落下來怕打破頭的人,從不出面招惹是非。駙馬都尉許從成,有五千畝封田不說,光在兩京等處的商鋪,就有幾十家之多。李偉每年收上萬石稞糧,上個月還在糶賣糧食,三個人都富甲一方,怎麼會為區區一點月俸銀而興師問罪呢?」

  聽如此一分析,王篆才感到這場風雨大有來頭,把腦瓜子抓撓了半天,才狐疑地問:「究竟是誰呢,有這大的能耐。」

  「你說,我當首輔,哪些人心裡不舒服?」

  「還不是高……」

  「噓!」

  張居正做了個手勢,指了指里間小屋,王篆這才記起裡頭還有一位玉娘,頓時吐了吐舌頭,小聲說,「他的親信門生故舊,以魏學曾、王希烈為首,還有一大把哪。」

  「扇風點火之人,就在他們之中。唉,還是玉娘唱得對,皇城中爾虞我詐,衙門內金戈鐵馬。」

  「既如此,首輔就該向皇上解釋。」

  「解釋什麼,讓皇上收回成命,更改旨意,這可能嗎?虧你在官場混了這麼多年,連起碼的事君之道都不懂。現在能做的只有一條,就是設法度過危局。呂調陽入閣,本是僕之所願,這是好事,難的就是王侯勳戚的胡椒蘇木折俸,此事牽一髮而動全身。」

  受了訓斥的王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正想表明心跡說點什麼,忽聽得小屋虛掩著的門被推開,玉娘摸摸索索走了出來。

  「玉娘。」

  張居正喊了一聲,連忙起身走過去,把玉娘扶到一張椅子上坐下。玉娘說道:

  「先生,奴家還是離開這裡為好。」

  張居正一愣:「你為何又突然改變主意?」

  玉娘淒然一笑,說:「方才您們在這裡的談話,奴家在裡頭隱隱約約聽到了不少。先生宰輔當得如此之難,這麼多煩心事壓著您,奴家哪裡還能夠再來麻煩您呢。」

  「玉娘,這是兩碼子事。」張居正解釋道,「你留下,不會給我添什麼新的麻煩,相反,你若走了,倒真是添了我的心病。」

  「先生,您?」玉娘疑惑不解。

  張居正不加掩飾地說:「我是為你的眼睛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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