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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夏婆嚇得一吐舌頭,不待人來,早已腳底下抹油,溜之大吉了。

  聽得夏婆領著黑柱子嘰嘰喳喳走遠,院子裡又複歸於平靜。王篆喊了一聲:「張把總。」

  小的在。」坐在案台右下角的張把總連忙起身。

  「傳我的令,你親自帶五百名巡邏兵,連夜把窯子街給我封了。」

  「是。」張把總領命而去。

  王篆又扭頭盯著蔣二旺,冷笑一聲說:「蔣二旺,你玩的這些貓膩,本官暫不追究。明日從你這裡到昭寧寺一帶的治安,若出半點差錯,本官扒了你的皮。」

  張居正②水龍吟·第十七回 還夙願李太后禮佛 選替身代皇上出家

  卯時三刻,只聽得東華門內九聲炮響,接著就見到四名騎著一色棗紅馬,身著金盔甲,腰懸金牌、繡春刀,手執大金瓜斧的錦衣衛大漢將軍作為前驅使,引出兩列約摸有兩百人的肅衛儀仗來。跟著就抬出來一頂十六人抬的雕花錦欄杏黃圍簾的大涼轎,後面跟著二十多乘輿轎,八人抬四人抬二人抬不等。接下來又是二百名身穿紅盔青甲騎著高頭大馬的扈從禁衛。大涼轎兩側,還各有四個身著紅皮盔戧金甲,手執開鞘大刀的錦衣衛力士充任防護屬車使。

  這規模氣勢,只是比皇帝出行少了兩百名府軍前衛帶刀舍人,以及隸屬神樞營的兩百叉刀圍子手。因為不必沿途理刑,因此隨駕負責提調緝事的錦衣衛東司房理刑官一員也就免掉了。 坐在大涼轎中的李太后,此時心情好極了。昨天,她正式得到了禮部特為她頒制的慈聖皇太后的鐵券金書,她一方面心裡頭感謝張居正忠忱皇室,斡旋有力;另一方面,她更加深信這是無遠弗屆的佛力所佑,便聽從馮保的建議,選定吉日前往昭寧寺敬香禮佛。

  大涼轎抬出東華門後,穿過棋盤街往前門迤邐而來。一路上,但見傘蓋遮路,彩旗蔽天,每前行一裡地,便會「嗵、嗵、嗵」響起三聲禮炮。這是告訴前面各路負責巡視警蹕的官兵太后的鳳輦就要到了。鳳輦所經之處,道路肅清,連平日摩肩接踵的棋盤街,此刻也清曠無人。坐在大涼轎中的李太后,全然不知道外面的情況,但第一次以皇太后的身份出行,這等威嚴儀仗,自然令她心曠神怡。這李太后乘坐的大涼轎十分寬敝。除她本人外,在她坐著的黃綾襯繡的籐椅兩側,還侍立了兩名宮女,其中有一名就是容兒。如今容兒已晉升為尚儀局尚儀,是個正五品的女官了。宮中太監有二十四局,女官也有六局,名曰尚官、尚儀、尚服、尚食、尚寢、尚功。尚儀局掌禮樂起居,下設司籍司樂司賓司贊四司。容兒善解人意,又精絲竹之藝,李太后便把這個官兒賜給了她。眼下節令雖過白露,但因久未下雨,暑氣尚有餘威,扈從衛士一個個汗得盔甲盡濕。大涼轎裡因擱了一盆冰,倒不覺得燠熱。耳聽得又有三聲炮響,李太后問容兒:「咱們到了哪兒?」

  容兒輕輕撩起轎簾一角,望到不遠處的崇文門城樓,答道:「啟稟太后,奴婢看到崇文門城樓了。」

  「啊,應該是快到了,」李太后伸手整了整頭上戴著的鳳冠,又笑著問道,「容兒,你訓練的女樂,現在究竟怎樣了?」

  皇城大內本有一個教坊司,負責宮中一應大事儀制伎樂。兩宮太后平時都好聽散曲,容兒投其所好,提議選拔通曉鐘呂音律的宮女訓練一支女樂,李太后當即表示贊同。如今已經訓練了一些時日。昨日,容兒征得李太后同意,今天便帶了這支女樂一塊去昭寧寺,在李太后禮佛拜香時演奏佛曲。現在見李太后問及此事,容兒答道:

  「一般常聽的散曲,女樂都已演奏嫺熟,只是今兒個演奏的佛樂,因是趕排的,恐怕有汙太后的耳目。」

  李太后笑笑沒有作答。這時又傳來九聲炮響,昭寧寺到了。

  大涼轎在昭寧寺門口穩穩停住,當容兒掀開轎門簾,攙扶李太后走出涼轎時,只聽得鐃鈸迭響鼓樂齊鳴。但見早來一個時辰的馮保領著一幫內侍,還有一如和尚領著大小僧眾在昭甯寺前黑鴉鴉跪了一片接駕。

  李太后今日來昭寧寺敬香,內容安排得滿滿的。首先是往各殿敬香拜佛,接著是將大內收藏多年的一尊藤胎海潮觀音像贈予昭寧寺觀音閣收藏,順便還要施贈一千兩銀子的香資——都有儀式舉行。當李太后在一如師傅導引下開始燃香拜佛時,容兒指揮女樂在大雄寶殿一側奏起了佛樂。只見這班宮女樂工一色身著緋紅瑣幅質地月色魚凍布滾邊的六幅拖地長裙,頭上梳的也是一色的雲髻,各插一支玲瓏琥珀如意簪,簪頭上都墜了一顆亮晶晶的垂珠,搖晃晃光芒四射。她們個個身段窈窕,玉手纖纖;齒白唇紅,儀態萬方。饞得坐在另一廂放焰口的那幫小沙彌一個個意馬心猿,眼睛發直,常常唱錯經文。這幫女樂工端的訓練有素,都能目不斜視,一門心思用在奏樂上。這皆因容兒對宋朝姜夔的《大樂議》別有心得,深懂古人

  槁木貫珠之意,對女工要求甚嚴。一時間,只見她們擊鐘磬、吹匏竹、操琴瑟——同奏則五音諧和,迭奏若空靈出穴。儼然仙樂,又不失皇家氣派與典雅。而此時李太后敬香的各殿,經過重新裝點,也是流丹炫紫,錦繡錯綜。那些佛像、懸幛、梁楹與爐尊,若琉璃映徹,水晶洞明;若琥珀光,若珊瑚色;若瑪瑙散輝,文彩晃耀;若淵澄而珠朗,若山明而玉潤;若翠羽之陸離,若龍章之焱灼;若旄旌孔蓋之飄搖,金支翠旗之掩映;若景星慶雲之炳煥,紫葩瑤草之斑斕。鈴索撞搖,寶輪層疊。瓦鱗比,欄檻縱橫;玲瓏疏透,神動光溢。置身於這股子天花燦爛的佛國莊嚴氣象之中,本來就雍容華貴不容逼視的李太后,越發顯得神采飛揚。李太后拜佛特別認真,不要說在如來佛、歡喜佛、藥師佛與觀音菩薩面前一律三拜九叩,就連護法韋馱,四大金剛,十八羅漢面前,也必稽首行禮,獻上檀香三支。這一趟三大殿的禮佛下來,足有大半個時辰。李太后也有些乏了,便由侍女攙扶著到客堂落座休息。一如與馮保也相陪著進來,李太后給他們賜座。待喝了一小盅從宮中帶來的冰鎮菊花茶後,李太后命侍女把容兒喊了進來,問她:「容兒,你們方才演奏的,是什麼曲子?」

  容兒輕輕提起裙子,正要跪下作答,李太后說:「這磚地不比宮中地毯,會弄汙你的羅裙,還是坐下答吧。」

  容兒蹲了個萬福謝過,坐下來答道:「啟稟太后,奴婢們演奏的曲牌,叫《善世佛樂》。」

  「善世佛樂,唔,這名兒好,也好聽。我拜佛多長時辰,你們就演奏了多長時辰,不短哪。」

  「這是套曲,一共有七支曲子組成。」

  「哪七支曲子?」

  李太后心情忒好,所以不厭其煩地問下去,容兒只得細細回答:

  「這開頭的第一支曲子,就叫善世曲,接下來是昭信曲,第三是延慈曲,第四是法喜曲,第五是禪悅曲,第六是遍應曲,最後有一個圓滿的收曲,叫善成曲。本來,配合這套善世佛樂,還有一套悅佛舞,用舞女二十人,手上或執香,或執燈,或珠玉,或明水,或青蓮花,或冰桃,一起在佛像前載歌載舞。若是舞得好,蓮花座上,便會有佛光出現。」

  「啊,有這等神奇?」李太后眼神發亮,追問道,「今天,你們為何只是演奏而不起舞呢?」容兒答:「這套善世佛樂也才剛剛排練出來,悅佛舞還來不及排演。」

  「啊,」李太后點點頭,臉上略呈遺憾之色,「回宮後,你們加緊排演,何時排演好了,再演給我看。」

  「奴婢遵太后令旨。」容兒又起身蹲了個萬福。

  一直坐在旁邊靜聽對話的馮保,這時插進來問道:「王尚儀,請問你這套善世佛樂用的是何處的譜本?」

  「就取自宮中教坊司。」

  「啊,怎麼從來沒有聽到教坊司演奏。」

  「這套曲子是洪武五年,洪武皇帝龍駕親臨蔣山禮佛時,由蔣山寺的僧人度譜創作的。宋濂學士當時躬逢其盛,便在筆記中記下了這次佛會,並將曲譜帶回來交給了教坊司。」

  「你是怎麼知道的?」

  「奴婢是先讀了宋學士的筆記,然後再去教坊司,從那十多隻盛譜的大紅櫃中,找到了這套曲譜。」

  「王尚儀不愧是有心人。」馮保口中讚歎,心裡頭卻酸溜溜的。

  容兒雖是太后跟前的紅人,但對這位笑裡藏刀的「內相」向來謹慎有加。她聽出馮公公的話中含有譏諷之意,趕緊賠著笑臉答道:

  「馮公公的琴藝天下無雙,跟您老比起來,我們這班女樂都成了兒戲。今後,還望馮公公多指教才是。」

  「王尚儀太謙虛了,方才太后還誇讚你們演奏得好。」

  「是演奏得不錯,」李太后接過話茬,「容兒,回宮後,讓邱得用給你們賞銀。」

  「謝太后。」

  容兒道福謝過,然後知趣地退出。歇了這半會兒,李太后緩過了勁,問馮公公:

  「現在該做啥?」

  「贈觀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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