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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五城兵馬司衙門的堂上官,就是巡城禦史。打從新皇上登基,王篆這個巡城禦史就一刻也沒有輕鬆過,常言道天下事大,大不過改朝換代。在這期間,京城中若有任何有礙聖朝的禍事發生,都會是他這個巡城禦史的彌天大罪。謝天謝地,在這新舊交替之際,除了皇城中的爭鬥,京師地面還算風平浪靜。可是明天李太后的出行,卻讓王篆感到壓力很大。就是張居正不打招呼,他也知道這件事的份量,是一點差錯都出不得的。所以,這個緊急會議一開就是兩個時辰,直到覺得萬無一失了,王篆這才命令與會者分頭行事,各負其責。他自己則於散會後,在衙門裡胡亂扒了幾口飯,吩咐起轎來到了蘇州胡同巡警鋪。這裡是皇城去昭寧寺的必經之地,屬￿明日防範治安的重中之重,王篆委實放心不下,便親自連夜來這裡督查。

  由於事前未打招呼,當王篆的大轎突然停進了蘇州胡同巡警鋪大院,該鋪的管事檔頭蔣二旺還在對面的一家小酒肆裡猜拳喝酒。鋪院門口黑漆漆的,連燈籠也未曾點亮。進得屋來,只見兩位值班的兵卒對坐抱著胯子閒聊,餘下兵士卻是一個也不曾看見,頓時王篆大發雷霆。他讓值班兵士把蔣二旺找來,劈頭蓋臉一頓臭駡。命令他立即派人把全鋪二十名兵卒儘快回來。遭此一嚇,蔣二旺的酒醒了一大半,他跳進跳出,差不多過去了半個時辰,兵卒才找回來一大半。一直踞坐在堂的王篆餘怒未消,把個蔣二旺足足罵了半個時辰,正在這不可開交之時,偏偏夏婆不識好歹地撞了進來。

  兵士把夏婆扭進了公堂,這婆娘哪曾見過這陣式,心中發怵。但她畢竟是渾噩無知之人,不懂見官的規矩,一根樁站在那裡,兩隻眼睛還四處睃看。

  「跪下!」

  隨同王篆前來的負責崇文門一帶巡警鋪的一位姓張的把總吼了一句,唬得夏婆雙腿一抖,身子趁勢跪了下去。

  王篆瞄了一眼夏婆頭上滿插著的鑲金首飾和塗了厚厚脂粉的一張冬瓜臉,心裡頭頓時像吃了一隻蒼蠅。他皺著眉,沒好氣問道:

  「你叫什麼?」

  「夏——荷女。」她本想說夏婆,一想不對勁,便改口說了個她自己都覺得生疏的名字。

  「幹何營生?」

  「開窯子的。」

  「啊?」王篆又抬頭看了夏婆一眼,這女人也正拿眼瞅他,眼神中藏著的那股子淫蕩讓王篆很不受用,他接著問,「你方才在院子嚷什麼?」

  「咱說給蔣爺送了個兩隻腳的騷狗公來。」

  「送什麼來?」

  「騷——狗——公。」

  夏婆拖腔拖調複述了一遍,公堂裡響起一陣竊竊的笑聲,王篆本也想笑,但一咬牙忍住了,一拍案台,大聲斥道:

  「大膽潑婦,竟敢對本官如此說話,來人,把這潑婦拖下去,狠狠打!」

  「是!」

  立時就有幾個兵士應聲上來,慌得夏婆磕頭如搗蒜,哀求道:「大老爺,打不得打不得,老

  身說的是實話,這騷,啊不,這冒充巡卒的傢伙,已被老身捆來了。」

  「你說什麼?有人冒充巡卒?這究竟是何等樣的事情,你從實招來。」

  王篆來了興趣,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傾了。蔣二旺也頗為吃驚,一雙眼睛死盯著夏婆,銅鈴一樣大。

  夏婆跪在地上,把事情一五一十說了。說罷,又扭頭朝院子裡大喊了一聲:

  「黑柱子,帶人上來。」

  一看見帶上來的人,蔣二旺不禁在心中暗暗叫苦。原來此人叫王大臣。三天前,本鋪巡卒劉金貴得癆病而死,正好有人介紹王大臣前來找他謀個差事,他便讓王大臣頂替劉金貴當了巡卒。按洪武皇帝定下的規矩,各軍衛的在籍軍士,分本兵和流兵兩種,本兵採用世襲制,父死子替,代代相傳,而流兵則隨時召募。本兵每月祿米兩擔,較流兵高出一倍還多。這劉金貴世襲本兵,膝下無子,人一死等於報了絕戶。按例要上報到五城兵馬司衙門注銷軍籍,但蔣二旺想吞占劉金貴的祿米,便大膽讓王大臣頂替了,言明劉金貴的祿米各得一半。王大臣爽然答應。今天下午,蔣二旺才把劉金貴的腰牌給他,言明明日到鋪就職。沒想到這麼快就出了事。

  王大臣一進來,便很知趣地跪下。王篆掃了他一眼,問道:「你是這個巡警鋪的?」

  「是。」王大臣瑟縮地看了蔣二旺一眼。

  「腰牌呢?」

  「在我這兒呢!」

  夏婆把手伸進月色夏布襟褂,掏出那只腰牌,旁邊的軍士接過,雙手遞了上去。

  王篆把那面腰牌翻過來倒過去看了幾遍,眼角的餘光卻一直在注視著蔣二旺,只見這位檔抓耳撓腮,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王篆陰陰地一笑,突然大喝一聲:

  「來人!」

  「到!」

  立刻就有四名手持水火棍的兵士挺身向前。

  王篆指著跪在地上的王大臣,下命令道:「把這廝拖下去,狠狠地打,打斷他的雙腿。」

  四名軍士一聲應諾就要動手,慌得王大臣膝行上前,苦苦哀求道:「請大人饒命,諒小人這是初犯,往後再也不敢了。」

  王篆小三角眼往上一吊,斥道:「本官可以饒你,洪武皇帝親自制訂的《大明律》卻饒你不得,在籍軍士嫖娼者,斬無赦。打斷你的雙腿,這還是本官的通融,拖下去。」

  「大人既如此說,容小人秉告實情。」

  「說!」

  「小人不是在籍軍士。」

  「啊,你不是劉金貴?」

  「小的不是,小的名叫王大臣。」

  「那你為何要冒充軍士,滋擾生事?」

  「不是冒充,是頂替。」王大臣囁嚅著。

  「誰讓你頂替的,劉金貴現在何處?」

  王篆明是問王大臣,眼睛卻盯著蔣二旺。這位檔頭額頭上早已汗如雨下,恨不能找個地縫兒鑽進去。到了這個關節眼上,王大臣才知道闖了大禍,也是緊張得嘴唇發烏,不知說什麼好。 屋子裡頓時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說,劉金貴哪裡去了?」王篆又問了一句。

  夏婆覷著蔣二旺,她見這位老相好臉色蠟黃,嘴唇哆嗦著不說話,心裡頭不禁罵了一句「膿包」,便替他答了:

  「劉金貴三天前就死了。」

  「唔,」王篆點點頭,他要的就是這句話,接著問王大臣。「誰讓你頂替的?」

  王大臣看了一眼蔣二旺,不作聲。

  王篆至此已全都明白了個中蹊蹺,但他今夜裡沒有心思審理此事,他吩咐把王大臣押下去收監嚴加看守。

  當兵士押著王大臣退堂時,站在一旁的夏婆幸災樂禍。王大臣見了心裡不服,忽然腳步一收,回轉身來強著脖子喊道:

  「大人,小的還有要事稟告。」

  「何事?」

  「這位夏婆拐賣良家婦女。」

  王大臣接著就把玉娘的事講了。玉娘這個名字,王篆並不陌生,她不但讓高拱讚歎,同時也得到張居正的激賞,只是不知道此玉娘是不是彼玉娘。王篆也不搭話,揮手讓兵士把王大臣帶下去,然後問夏婆:

  「窯子街有多少家窯子?」

  「三十多家。」

  「每天有多少嫖客?」

  「少則幾百,多則上千。」

  「生意有這麼好?」

  「這一帶流民多,窯子街就賺他們的錢。」

  「你開的窯子是不是最大的?」

  「不是最大的,但是肯定是最好的,」夏婆說起「生意」來,頓時就眉開眼笑,嘴巴上毫無遮攔,「我家那個棗妮兒,不是我誇,全窯子街找不出第二個來,大人您是身分太高了,不然,老身就讓你去嘗個鮮。」

  「放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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