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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馮保說著,朝門口一抬手,立刻就有兩名小內侍抬了一個高約四尺的紅木匣子進來。在磚地上小心翼翼地放穩,然後打開木匣,那尊藤胎海潮觀音像就赫然映入眼簾。以下情形不必細說,一如師傅先是給李太后叩首謝恩,然後讓兩名小沙彌進來抬起那尊觀音請去大士殿落座,一時間,僧眾夾道長跪接送,女樂工們再次鼓吹奏樂。

  短暫的儀式過後,一如師傅又回到客堂,剛坐定,馮保就提起話頭說:「一如師傅,今兒可是昭寧寺千載難逢的喜事,一下子來了兩個觀音,那尊藤胎海潮觀音,已經永久留在寺中,還有母儀天下的李太后,本就是觀音轉世……」

  「算了,算了,馮公公瞎嘮叨什麼,」李太后明是嗔怪暗是高興地打斷馮保的話說,「在佛門清淨地講這種話,不怕犯忌?」

  「太后本來就是觀音轉世嘛,」馮保猜透了李太后的心思,因此也就敢放肆講話,「一如師傅,聽說你是練出了天眼通的得道高僧,想必你看得更准。」

  「是啊。」一如忽然變得心思重重,抬眼再三,好像有什麼話要說。

  馮保尚在興奮中,也顧不得看一如的表情又搶著說:「既是這樣,太后,奴才倒有個建議。」

  「說。」

  「既然太后親自把大內收藏的藤胎海潮觀音送到昭寧寺供奉,乾脆,這昭寧寺就此更名,叫靈藏觀音寺,豈不更好?」

  「這……」

  李太后把目光轉向了一如,這一下可讓一如為難了。京城梵刹,昭寧寺並不是最有名的,以一如的影響地位,他本可以住持一座更大的廟宇,但他寧可住在昭寧寺,原因是這一帶窮苦百姓多,在他們中宏揚佛法,正好符合他的「普度眾生」的佛家襟抱,若更名靈藏觀音寺,實際上就變成了一座皇家寺廟,一般百姓庶民就會敬而遠之,這實非一如所願。但馮保這一提議,明顯是為了拍李太后的馬屁。一如若表示異議,後果不堪設想。思來想去,一如只得合掌念道:

  「阿彌陀佛,一切聽李太后作主。」

  李太后看出一如似有什麼難言之隱,便追問了一句:「一如師傅,馮公公的提議有何不妥嗎?」

  「啊……沒有。」

  「那,就改作靈藏觀音寺吧。」

  「謝太后。」

  一如雙手合十,又念起「阿彌陀佛」來了,老和尚的這份木訥與虔誠,倒讓李太后大受感動,她對馮保說:

  「馮公公,回宮後,您瞅機會奏請皇上,給這靈藏觀音寺賜個匾額。」

  馮保答:「奴才記住了。」

  「唔,還有什麼?」

  李太后欠欠身子,那樣子有回宮的意思,一如努努嘴唇似有話說,又是馮保趕緊奏道:「啟稟李太后,還有一件事情,還望您老人家在此定奪。」

  「何事?」

  「萬歲爺登基那天,您讓奴才替萬歲爺找個替身剃度出家,這孩子,奴才找著了。現就在外頭,等著太后過目。」

  「啊,傳他進來。」

  馮保出去片刻,便領了一個孩子進來。

  這孩子身材偏瘦,但皮膚白皙,挺挺的鼻樑,大大的眼睛。驟然見到這些大人物,難免畏葸緊張,站在李太后面前,禁不住渾身發抖。李太后慈母心腸,她讓孩子站得更近些,一面幫他扯了扯弄皺的衣衫,一面親切問道:「你叫什麼?」

  「牽牛。」

  「為啥叫這名字?」

  「俺娘七月七生了我,所以叫牽牛。」

  「今年多大?」

  「十歲。」

  「喲,你同當今萬歲爺同年。」李太后憐愛之心溢於言表,「牽牛,你哪裡人?」

  「漷縣。」

  「漷縣?」李太后又大吃一驚,越發親切起來,「原來你是咱的小老鄉。」

  牽牛點點頭算是作答,馮保一旁插話道:「奴才領旨後,心裡頭琢磨著,給萬歲爺找一個替身,也不是什麼地兒的人都行。若能在太后的家鄉縣物色一個,是最合適不過的了。於是就吩咐手下人一門心思去了漷縣,花了這一個多月時間,終於從數千名孩子中,找出了這個牽牛。他年紀同萬歲爺一樣大,長相雖不及萬歲爺,但奴才看他眉宇間也還有佛相,奴才覺得理想,就把他領過來了。」

  李太后微微頷首,算是對馮保的讚賞,她的注意力仍集中在牽牛身上。她見牽牛身上穿的衫褲並不是家鄉農家自織的土布製成,而是松江府產的細梭子布。這麼熱天,還穿了一雙城裡少爺才穿的鴨頭襪。因此問道:「牽牛,你這身穿戴,是從老家帶過來的?」

  牽牛搖搖頭。

  馮保仍是包攬著解答:「牽牛穿得破爛,這身衣服是來京後新買的。」

  「牽牛,你爹做甚?」

  「種莊稼。」

  「收成好不好?」

  「不知道,俺來的時候,地裡正旱著呢。」

  「哦,」李太后心裡頭像被螫了一下,她自十三歲隨父親逃荒從漷縣流落京城,十五年過去了,她再沒有回過漷縣。牽牛的出現,勾起她對故鄉的懷念,「漷縣這地方,三年倒有兩年旱,莊稼人日子不好過啊。牽牛,能吃飽飯不?」

  「吃……」牽牛欲言又止。

  「說真話。」

  「吃,吃不飽。」牽牛答話聲音細弱。

  「可憐的孩子,」李太后把牽牛攬進懷中,眼角溢出細碎的淚花,「現在餓嗎?」

  「現在不餓,到京城來,我頓頓都吃得好。」

  「你知道你來幹什麼嗎?」

  「知道,」牽牛開始興奮起來,「咱是來替萬歲爺出家的。」

  「你願意嗎?」

  「願意。」

  「為啥願意呢?」李太后叮問道,「當和尚並不好耍,長大了也不能娶媳婦。」

  牽牛使勁地點頭,說,「咱還是願意。」

  李太后笑了起來,對在坐的一如和尚和馮保說:「牽牛一口一個願意,說的都是孩子話。」

  「不是孩子話,咱娘就這樣教的。」牽牛眼睛睜得溜溜圓,認起真來。

  這樣子逗得李太后很開心,她用手指頭戳了戳牽牛的鼻樑,笑問:「啊,是你娘教的,她怎麼說?」

  「咱娘說,要是真能替萬歲爺出家,那可是十代人修來的福氣,也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還有,還有……餘下的話,咱娘不讓說。」

  牽牛說著又止住了。他的這份天真質樸讓李太后很喜歡,因此更加饒有興趣地追問:

  「有什麼好話兒,你娘不讓說?」

  「咱娘說,咱若是被李太后相中,真的出了家,咱家就可以免差免賦,日子會好過一些。」

  「就這話?」

  「就這話,咱娘說,這是悄悄話,不讓咱告訴任何人。」

  李太后聽了大受感動,她畢竟是窮苦人家出身,深知丁門小戶過日子的艱辛。她讓人把牽牛帶下去休息,然後問一如:

  「一如師傅,你看牽牛這孩子如何?」

  一直靜坐一旁認真聽著談話的一如,往常只覺得李太后不苟言笑甚為威嚴,今日卻看到她和藹可親極富人情的一面,心中平添了對她的十分好感。同時他也覺得牽牛純真可愛,不過對這孩子他是同情大於讚賞,便答道:

  「這孩子讓人疼愛。」

  「牽牛的確是個好孩子,」李太后由衷地讚歎,接著問,「一如師傅,你願意收牽牛為徒嗎?」

  「這個……」一如略一思忖,說了句模棱兩可的話,「佛家也講緣分。」

  「牽牛這孩子既然讓一如師傅疼愛,這就是緣份,」馮保雖然對一如尊敬,但對他不痛不癢的答話又甚為不滿,「太后的意思很明顯,就是想讓牽牛在昭寧寺出家。」

  「如此善哉,善哉。」

  一如迫於無奈,算是作了一個委婉的表態。

  談話至此,李太后想告辭了,她便對一如師傅說起道別的話:

  「一如師傅,咱只想到昭寧寺來敬香還願,沒想到宮裡來了這麼多人,對寺中多有叨擾,還望師傅海涵。」

  一如師傅雙手合十,悠悠說道:「太后玉輦親臨,實乃寒寺的無上榮幸。新主登基,萬方吉慶,老衲深信,有太后表率天下,從此後,人皆敬三寶,佛門重振之日,為時不遠。」

  「現在,京城各寺廟香火不是都很旺麼?老和尚為何要說佛門重振?」逮住一如的話把兒,李太后問道。

  「這個,老衲不好明言。」

  「越是不好明言,咱越是喜歡聽,一如師傅,但講無妨。」

  李太后本說道別即走,但從一如師傅的話風中聽出難言之隱,頓時來了興趣,遂調正坐姿,一定要問出個子丑寅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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