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張居正 | 上頁 下頁
一三一


  張居正本是個城府極深的人,哪怕所說的話挾雷帶火,也只是一個娓娓道來,讓人感到波瀾不驚。楊博雖然讚賞張居正慨然以天下為己任的襟懷,但對他「婦人之仁」的觀點卻頗不以為然,張居正話音剛落,楊博就溫和地反駁道:

  「叔大,君恩浩蕩無遠弗屆。民有福祉官亦應有福祉。身為宰輔在便利場合下為百官謀點利益,怎麼能說是婦人之仁呢?」

  楊博振振有詞。張居正知道這樣爭論下去縱然十天半月,也決無結果。他遂起身走進里間案房裡,打開桌上的卷宗抽出兩張紙來,又回到會客室遞給楊博說:

  「博老,你看看這兩首打油詩。」

  楊博接過,只見這兩張紙都是五城兵馬司衙門的文箋。每張箋上都光頭光腦地抄了四句韻文。楊博先看第一張,上面寫著:

  一部五尚書,
  三公六十餘。
  侍郎都禦史,
  多似景山豬。

  再看第二張:

  漫道小民度命難,
  只怪當官都姓貪。
  而今君看長安道,
  不見青天只見官。

  就這麼兩首順口溜,楊博翻來覆去看了很多遍。讀過後,他的第一個念頭是:宰輔的案頭上,怎會放著這樣的東西?接下來第二個念頭是:五城兵馬司的堂官巡城禦史王篆,眾所周知是張居正的夾袋人物,這兩張紙十有八九是王篆送過來的。此人最瞭解張居正的心思,他送這個來肯定是投其所好,也就是說,刻下張居正「好」的就是這個。

  「叔大,這是王篆送來的?」楊博直言問道。

  「正是。」

  「王篆從哪兒弄來這樣的順口溜?」

  「這是民謠!」張居正笑著糾正,「大凡國運盛衰,官場清濁,民心向背,都可以從老百姓口頭相傳的歌謠,也就是您所說的順口溜中看得出來。賞其歌而知其民,頌其謠而知其俗。所以,周文王特別置了一個采詩官,讓他採集民間的歌謠,從中分析老百姓的所思所想,為其治國綱領的制訂提供依據,這實在是一個好的傳統啊!」

  經這麼一點破,楊博明白張居正為什麼好此一道了。他嘰咕著說:「王篆也是個鬼精,他居然能弄到首輔想要的歌謠。」

  「博老,這兩首歌謠不是王篆弄到,而是僕親耳聽到的?」

  「哦,你在哪裡聽到的?」

  張居正呵呵一笑,便講了前天晚上發生的一件事情。

  張居正②水龍吟·第十三回 訪衰翁決心懲滑吏 棄海瑞論政遠清流

  卻說數月前張居正在方老漢家門前逮捕王九思鬧出一場風波之後,他心中一直掛牽著方老漢一家,不知他們是否受到牽連遭人報復。儘管他曾兩次派王篆前往安撫打探情況,回答說都無問題,他仍放心不下。前天晚上,他又派人叫來王篆,陪他親自去方老漢家一趟。

  在家中吃過晚飯,張居正換了一身青衣便服,帶了幾名便衣馬弁,與王篆各坐一乘兩人小轎,不多時就到了方老漢所住的巷子口。兩乘轎子在此停了下來,王篆領著張居正來到了方老漢的雜貨鋪門口。

  雜貨鋪已經上了窗板,大門也關得嚴嚴的。一名便衣馬弁上前敲門,大聲問:「有人嗎?」

  連問了幾聲,才聽見一個顫巍巍的聲音回答:「誰呀?」

  「是王大人。」馬弁回答。

  「哪個王大人?」門裡頭有人躡足走來,聲音充滿警惕。

  「是我,」王篆對著門縫兒說道,「方老爹,我是上次來過的巡城禦史王篆。」

  「哎喲,恩人哪!」

  大門吱一聲打開,一個模模糊糊的乾瘦人影走出門口,又是作揖又是打拱。王篆上前扶了一把,輕聲說:「方老爹,我們屋裡說話。」

  王篆與張居正隨了方老爹進了堂屋,馬弁們都留在了外頭。堂屋裡黑燈瞎火的,方老爹摸摸索索點了油燈。一邊點燈一邊解釋道:「這屋裡本是掌著燈的,小可聽見敲門,怕又是歹人,就噗一口吹熄了。」

  燈一亮,方老漢認清了王篆,納頭就要下跪,王篆趕緊把他扶住,指著張居正說:

  「方老爹,您看是誰來了。」

  張居正笑吟吟地站著說:「方老爹,這一向可好?」

  「好,好,」方老漢嘴上答道,一雙昏花的老眼卻在張居正身上溜來溜去,因為張居正身著青衫便服,顯然他沒有認出來,「王大人,這位貴人是?」

  「方老爹,這是張閣老。」王篆大聲提醒。

  「張閣老?」

  方老爹驚得渾身一顫,不由得又湊近一步,看到張居正那一部梳理得整整齊齊的飄然長須,這才猛然記起,頓時在張居正面前雙膝一跪,喃喃說道:

  「大恩人哪,小可有眼無珠,竟沒有認出來,還望大恩人恕罪。」

  方老漢磕頭如搗蒜,王篆上前把他攙起。方老漢情緒激動難以自製,竟忘了招待客人猶自嘮叨:「聽說大恩人當了首輔,這是上天有眼,咱這賤地,如何能讓恩人的貴腳來踏……」

  見方老漢不能自持,張居正與王篆各自覓了凳兒坐下。張居正借著昏暗的燈光仔細打量方老漢,幾個月不見,這方老漢完全變了一個人。只見他眼窩深陷形銷骨立,滿下巴鬍子拉碴,套在身上的褲褂也都是皺巴巴的。他很想在客人面前掩飾自己的重重心事,但強作歡顏的後面依然讓人能感到他有著至深的哀愁。見他如此恍恍惚惚,張居正動了惻隱之心。待方老漢嘮叨完畢,他問道:

  「方老爹,您雜貨鋪的生意可還興旺?」

  「雜貨鋪?」方老漢淒然一笑,「還好,還好。」

  張居正看出其中有隱情,開導說:「方老爹,你不用隱瞞,有話直說好了。」

  方老漢愣了一會兒,喉管裡忽地湧起一口痰來,他猛咳幾聲,才歎氣說道:「實不瞞閣老大人,小可的雜貨鋪已關了兩個多月了。」

  「這是為何?」

  沒想到張居正這一問,倒把方老漢心中的苦楚全都勾了起來。自從他的兒子方大林被王九思當街打死之後,這個案子便成了京城的第一大案。刑部、大理寺、東廠、錦衣衛等一應辦案部衙,走馬燈一樣,幾乎不隔天地到方老漢家問事取證。常言說得好,窮人怕接媳婦,富人怕打官司。只要有驚動官府的事,有多少銀子你都賠得進去。單說方老漢家,來一起胥吏皂隸各色差人,哪怕問了三兩句話,都得打發一頓酒飯,見人封幾個腳力錢。開頭,方老漢一心只想著給兒子伸冤報仇,花再多的錢也不心痛。各衙門辦案的吏卒,都是些能在幹骨頭上吮出血來的刁鑽螞蟥。吃了原告吃被告,本是他們的行規。如今這個案子,王九思是個無家無室的人,又已經關在東廠大牢裡,人都見不著,又從哪裡去榨油水?因此差人們便都把弄錢的主意打在方老漢身上。

  一個多月下來,可憐的方老漢做一輩子小生意,辛辛苦苦積攢起來的一點家底就被敲得一乾二淨。可是這王九思究竟償不償命,卻還一直沒個說法。其實這案子有東廠把持,任什麼衙門都插不上手。方老漢只是個本本份份的苦主,這裡頭的一淌子渾水他哪能知道?只要是個皂衣皂褲的公門中人,他都當是一個得罪不起的王爺,都是能替兒子伸冤的恩主。所以,大凡進門之人,他都是好酒好肉的款待,現鈔現銀的打發。又過了一個多月,不但把方老漢的幾個家當吃得乾乾淨淨,而且還欠了一屁股爛債,一家人賴以活命的雜貨鋪也山不顯水不顯地垮了下去。看看家中什麼都沒有了,差人們也不再上門。直到此時,方老漢才明白這些衙門中的吸血鬼並不是為了給他伸冤,而是挖空心思前來敲榨錢財。好端端的一個殷實之家,如今已是家徒四壁人財兩空。方老漢一個快七十歲的老人,只得領著新寡的兒媳和尚未成年的孫女雲枝苦熬歲月。

  在張居正一再追問之下,方老漢聲淚俱下講出了這段隱情。看到張居正緊繃著臉,一副怒不可遏的樣子,王篆急了,紫漲著臉,對縮在一角兀自抹著眼淚的方老漢說:

  「方老爹,你這麼多苦處,為何本官來了兩次,再三詢問,你都不肯直講?」

  方老漢畏葸答道:「小可不敢講。」

  「為何不敢講?」

  「小可心想,冤枉錢已經花去許多,如果講出來,這些當差的老爺一怪罪,又跑來找碴子拿咱,那小可花出去的錢,豈不白白打了水漂兒。」

  「真是豈有此理!」一直咬著腮幫骨一聲不吭的張居正,這時終於爆發了,他騰地站了起來,恨恨罵道,「京城之內,輦轂之下,竟有這等徇私枉法魚肉百姓的公門敗類。方老爹,這些人你可還記得?」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