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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話要說回到隆慶二年,剛入閣不到半年的張居正在當時內閣四名輔臣中位居末次,就向隆慶皇帝上了一道《陳六事疏》。開篇就講「近來風俗人情,積習生弊,有頹靡不振之漸,有積重難返之幾,若不稍加改易,恐無以新天下之耳目,一天下之心志。臣不揣愚陋,日夜思惟,謹就今之所宜者,條為六事,開款上請,用備聖明擇。」接著,張居正便從省議論、振綱紀、重詔令、核名實、固邦本、飭武備等六個方面全面系統地闡述了自己的施政綱領,希皇上能夠「審時度勢、更化宜民」,從政治、經濟、軍事諸方面推行改革。改變自正德、嘉靖兩朝積留下來的吏治腐敗、法令不行、國庫枯竭、武備廢弛,豪強勢力大肆兼併土地,百姓破產,民不聊生的嚴重局面。

  在這篇洋洋萬言的《陳六事疏》中,張居正對承嗣大統的隆慶皇帝充滿了期望。他惟願隆慶皇帝能夠像成湯那樣做一代英主明君,他自己也作好準備當一個輔佐成湯成就霸業的伊尹。但這只是他的一廂情願,隆慶皇帝素無大志,擔驚怕苦捱這麼多年才好不容易登上御座,因此他只想粉飾太平花酒自娛,根本沒有勵精圖治富國強兵的念頭。何況還有更深的一層,張居正還沒有取得這位新皇帝完全的信任,那時內閣中的兩位名臣徐階和高拱,雖然因為互相爭鬥而兩敗俱傷相繼致仕,但張居正前面還有李春芳、陳以勤等素有名望雍容進退的老臣。所以,一切大權還輪不到他這位年僅四十四歲的末輔。

  鑒於這些原因,隆慶皇帝收到《陳六事疏》後,只是敷衍式的嘉獎。他的朱批「覽,卿深切時務,具見謀國忠懇,著該部院議行」,只是一紙空文,國家政治局面依然是水行舊路沒有多大改變。但是,張居正並沒有因為這件事而氣餒。當伊尹霍光這樣的名臣良相是他畢生的政治抱負,他一如既往地以超乎常人的忍耐等待機會的出現。功夫不負有心人,隆慶皇帝駕崩新舊更替之機,張居正終於把握住機會榮膺閣揆之職……

  楊博迷迷盹盹這麼一路想來,忽然他感到轎子緩了下來,睜眼一看,只見轎夫們正在磨轎杠準備折向吏部衙門所在的富貴街,他趕緊蹬了一下轎板,掀簾叫道:

  「不要磨了,徑直去內閣。」

  聽說楊博乘轎來訪,張居正趕緊丟下手頭事情,走到內閣門口迎接。楊博是那種表面謙和內心倔強的人,高拱任首輔期間,他竟沒有到內閣一次。有關兵部的事情,除了廷議,實在有要事磋商,往往是高拱屈駕到兵部會議。好在兵部一直由張居正分管,高拱也省了許多尷尬。那時候,張居正雖是楊博的上司,但楊博是老資格,無論朝野人望都重,因此張居正在楊博面前總是表現謙恭,每次相見都執晚生禮。楊博表面上不說什麼,內心中對張居正卻有著十分的好感。如果不是這樣,今天他就不會親自來內閣拜訪。

  楊博在內閣門口下轎,張居正快走兩步迎了上去,雙手一揖說道:「博老,天氣酷熱,您怎麼來了?」

  楊博拱手還了一禮,答道:「心裡頭窩的事情太多,想找你傾吐傾吐。」

  不說商量而是說傾吐,細心的張居正聽得出楊博既要擺老資格,同時也把他當朋友看待,於是笑道:

  「您有事,僕可以去吏部嘛。」

  楊博搖搖頭,既是誠懇也是調侃地答道:「你如今已是首輔,老夫怎能倚老賣老,失了朝廷的規矩呢?」

  說話間,兩人已走進了張居正的值房,在會客廳裡,張居正把正座讓給了楊博,自己打偏坐在楊博的右首。喝了幾口茶後,楊博也不繞彎子,劈頭就問:

  「叔大,皇上宣佈京察已經幾天了,你都聽到了一些什麼輿論?」

  張居正答:「博老向來人緣好,且虛懷若谷,一定是知道不少輿情,僕正想聽聽博老的呢。」

  楊博快人快語:「叔大,輿情對你可是不利啊!」

  張居正眼角的魚尾紋稍稍動了一下,笑一笑後平靜答道:「是嗎?僕願聞其詳。」

  楊博皺一皺眉,逕自說了下去:「老夫待罪官場,已經四十五個年頭兒了。親眼見到了翟鑾、夏言、嚴嵩、徐階、李春芳、高拱六位首輔的上臺與下臺。老夫不想在這裡評論他們柄國執政的功過是非。老夫只想說一點,他們上臺時所作的第一件事,就是籠絡人心,這一點幾乎無一例外。像嚴嵩,誰都知道他是個大奸臣,可是他一上臺就請示嘉靖皇帝,給兩京官員提高折俸的比例,官越小獲得本色俸越多,讓兩京官員對他感恩戴德。還有徐階,甫一上任,就大平冤獄,大凡因進忠言而被嘉靖皇帝治罪的官員,死者昭雪封諡,生者加官進爵。那個在大牢裡整整坐了兩年的海瑞,就是得徐階之力而出獄,不但平反,而且還從一個六品的戶部主事一下子晉升為四品的蘇州太守。

  僅此一點,士林清議就對徐階十分有利。再說高拱,他雖然性格躁急心胸狹窄,但除了整一整徐階的幾個親信之外,對絕大多數官員,他還是優恤有加。譬如說,對那些當了尚書多年再也無法晉升的老臣,他向隆慶皇帝請旨額外頒賜,不是晉為太師就是晉為太傅,這些勳職都是虛銜,但有了這個虛銜,就同你晉升大學士一樣,由二品變成了一品。俸祿拿到了頂級,一年多了幾百石糧食上千兩銀子,而且除了本人,還有常例恩蔭子孫,讓他一個兒子免了考試就直接進入官場,當一個中書舍人或太常博士什麼的,這又解決了老臣的後顧之憂。這些個策略招數,既無害於朝廷,又有益於官員。因此高拱儘管有這樣那樣的缺陷,卻依然能夠穩定政局,開創一呼百應的局面。

  「可是你叔大,剛入機衡之地,所有官員莫不引領望之,側耳聽之,看你叔大有何舉措,能夠讓他們從中得到好處。等來等去,好處沒等到一星半點,卻等來了一個胡椒蘇木折俸。武官們在儲濟倉鬧事,按理是違悖了朝廷大法,應當嚴懲,可是在京各衙門的官員,對他們卻是同情有加。人心向背,這裡頭不言自明。這一波還未平息,緊接著又是一個聖意嚴厲的京察。直弄得兩京官員人心惶惶寢食難安。誰都知道,胡椒蘇木折俸、京察,都是你的主意,叔大啊,你這樣做,豈不是要結怨於百官,把官場變成冷冷冰冰荊棘叢生的攻訐之地麼?」

  楊博的這一段話,可謂是肺腑之言,雖住了口,兩道吐劍的毫眉卻還在一聳一聳地顯示內心的激動。這老頭兒真是保養得好,說了這半日的話,口不幹舌不燥,精神氣兒還旺得很。張居正聽了這番話,心裡頭很不是滋味。一方面,他承認楊博說的話句句都是忠言,這位三朝老臣若不是把他當成忘年交,決計不會大老遠頂著毒日頭跑來內閣向他進言。但另一方面,他也感到自己提出的京察之所以普遍遭受非議,是大家並不瞭解他的真正動機。楊博出於情誼前來規勸,尚且聽得出微詞來,一般人的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儘管張居正善於克制自己,心情卻不能不由此沉重。沉吟有時,他緩緩說道:

  「博老一席話振聾發聵,僕銘記於心,當深思之。但身居宰輔,唯務從命,一應國家大政,總以得體為是,豈敢為保祿位而懷私罔上。昔範文正公當國之時,深患諸路監司所得非人,便拿來選簿一一審視,凡有不合格者,便拿筆勾去,他的友人規勸道:『一筆退一人,則是一家哭矣,請公筆下留情。』範公答道,『一家哭,比之一路哭一郡哭,哪一個更令人痛心?嗚呼,我既身居宰相,當以天下為公,豈能懷婦人之仁,為一家哭而濫發慈悲。』范公此等正氣,足以震懾千古。僕以為,惟其如此,才是宰相的襟抱,才能擔負起宰相的論道經邦燮理陰陽的責任。蓋政事順則民心順,民心順則天地之氣順,天地之氣順則陰陽有序。天地人之極,人為主,一國之政順與不順,檢驗民心便可得知,然而欲使民心順者,官也。如果百官一個個怙勢立威,挾權縱欲,惡人異己,諂佞是親,於所言者不言,于所施者不施。其直接後果,就是皇上的愛民之心得不到貫徹,老百姓的疾苦得不到疏導籲救。上下阻隔,陰陽不交,人心不暢,出現了這種局面,身為宰輔不去大刀闊斧除癰去患,而是如範公譏刺的那樣為博一個虛偽的官心,而盡力推行婦人之仁,那國家之柄廟堂神器,豈不成了好好先生手中的玩物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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