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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記……啊,不,不記得了。」方老漢吞吞吐吐,張居正知道他仍心存顧忌,便壓下火氣耐心開導:「老人家,你不用害怕,有我張居正給你作主,看還有什麼樣的人敢來欺負你。你只要肯講出來是哪些差人敲榨過你,我必將他們捉拿歸案繩之以法,拿走的錢一厘一毫也得吐出來。」

  「張閣老,您,您,您老的話可是真的?」

  方老漢看著張居正眼睛裡的兩道寒光,似乎看到某種希望卻又不敢相信這是現實,因此激動得語不成句結結巴巴,問得也不甚得體。

  王篆聽了方老漢的問話,嘖了一聲,加重語氣說:「你個方老爹好不曉事,你以為張閣老什麼人,可以隨便說著玩的?他是當今首輔,一句話頂一萬句,你懂嗎!」

  「我懂我懂,」方老漢點頭哈腰越是激動越顯得卑微,「首輔就是前朝的宰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都不是凡人,是天上的星宿下凡的。小可我何德何能,芝麻大的事竟驚動了宰相,大林啊,你不該死呀。」

  方老漢語無倫次說著說著就想起冤死的兒子,又癟著嘴嗚嗚地哭起來。看到方老漢被折磨成這個樣子,張居正心中非常難過,他吩咐王篆:「介東,方老爹的事,就交由你來處理,那些敲竹槓的人,不管是哪個衙門的,一律從嚴懲處。他家的雜貨鋪,旬日之內,也必須重新開張。」

  王篆拍胸脯應承:「下官遵令,一定辦好此事。」

  聽著兩人的對話,方老漢拭了眼淚,肅然說道:「小可年紀活了一大把,今兒個才信日頭也能從西邊起來。」

  「老人家此話怎講?」張居正溫顏問道。

  方老漢說:「小可打從知事時起,就常聽人言,天下烏鴉一般黑,要想不官官相衛,除非日頭從西邊起來。」

  「方老爹,你不要瞎說。」王篆瞅著張居正的臉色似乎又要陰了下來,便及時提醒。

  方老爹這才意識到失言,也不知道是否闖禍,只得慌忙掌了自己兩個嘴巴,往地上一跪,說道:「小可一時圖嘴巴快活,說話紮著了張閣老,還望大人不記小人過。」

  張居正向王篆投過去一個眼色,意思是責怪他多事,然後又挪身扶起方老漢,好言說道:「方老爹,你不要聽王大人的,您方才說得很好,請繼續講下去。」

  方老漢頭搖得貨郎鼓似的,說:「都是咱小老百姓嘬牙花子的話,再不敢講了。」

  眼見方老漢疑慮甚深,張居正索性用起了激將法:

  「看來,方老爹是不肯信任我這個閣老。」

  「哪裡哪裡,閣老大人把天大的恩典送到小可家中,小可生生世世都感激不盡,那還有不信任的道理。」

  「既是信任,為何不肯暢所欲言?」

  方老漢遲疑了一下,問:「閣老真的想聽?」

  「真的。」

  「那,恕小可冒昧,先給大人您念幾段順口溜。」

  聽完這段故事,楊博知道了兩首民謠的來源,悶頭悶腦想了好一陣子,才撫髯歎道:「京城天子腳下的老百姓,比之外省,一張嘴也格外地尖刻。什麼『一部五尚書,三公六十餘』,這明顯是譏刺高拱在位時賞典之濫。不斷地給人升官晉爵,故朝廷多了不少秩高祿厚的閑官。高拱本意是想給當官的撈點實惠,沒想到因此而弄出一個大隱患來。這幾句順口溜也算是言中有物。至於第二首,說什麼當官的都姓貪,長安道上不見青天只見官,此語有失偏頗。」張居正說:「偏則偏矣,但絕非捕風捉影,老百姓盼清官,把清官比作青天,自古皆然但

  歷朝歷代,清官莫不都寥若晨星。我大明開國洪武皇帝,吏治極嚴,那時有一個戶部主事貪污了十兩銀子,被人告發,洪武帝下旨給他處以剝皮的極刑。可是現在呢?連一個吏都稱不上的公門皂隸,辦趟差也不止敲人家十兩銀子。去年,鄖陽一個知府調任新職,攜了眷屬家資上路,走到襄陽住進驛站,半夜裡被一個偷兒偷了一隻箱籠去,這位知府不敢報案。後來,地方捕快因另一起案子捉住那個偷兒。偷兒一併交待了這件事,大家才知道那只箱籠裡滿登登裝的都是白花花的銀子。這便印證了那句話,『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襄陽巡

  禦史給那知府奏了一本,因朝中有人袒護,最後也不了了之。博老,您想一想,這些銀子後頭,藏了多少敲肝吸髓的貪墨劣跡。又有多少老百姓,像方老漢這樣,被敲榨得家破人亡貧無立錐之地。正德嘉靖隆慶三朝差不多七十年,已經沒有正兒八經地整飭吏治了,才導致今日的國庫空虛官場腐敗。如果再拖延下去,必然政權不保社稷傾危!這絕不是危言聳聽,而是活生生的事實!此種情勢之下,正好新帝登基,僕深蒙聖恩,愧得治國之柄。此正是刷新吏治重振綱紀,保我大明基業萬世無虞的絕佳時期。

  「如何刷新吏治,僕已深思多年,主要在於治三個字,一曰貪,二曰散,三曰懈。貪為萬惡之源。前面已經講過,不再贅述。第二是散,京城十八大衙門,全國那麼多府郡州縣,都是政令不一各行其是。六部諮文下發各地,只是徒具形式而已,沒有人認真督辦,也沒有人去貫徹執行,如此則朝廷威權等於虛設。第三是懈,百官忙於應酬,忙於攀龍附鳳,忙於拉幫結派,忙於遊山玩水吟風弄月,忙於吟詩作畫尋花問柳,惟一不忙的,就是自己主持的政務。此一懈字,實乃將我大明天下一統江山,變成了錦被掩蓋下的一盤散沙。此時倘若國有激變,各級衙門恐怕就會張惶失措,皇權所及,恐怕也僅限京城而已。所以,貪、散、懈,可以視為官場三蠹,這次京察,就沖著這三個字而來。」

  張居正鞭辟入理慷慨陳詞講了一大通,楊博聽了連連頷首。他二十七歲步入官場,從陝西省周至縣知縣幹起,四十多年來先後在十幾個衙門呆過。地方官幹過省級巡撫,掌兵官當過薊遼總督,都是到了頂兒的。京城裡也呆過吏戶兵三個部,因此,張居正所講的官場種種行狀,沒有一件他不清楚。他年輕時也曾總結過,官場有三多:痞子多、油子多、混子多,並發誓不與這三種人為伍。五十歲之前,他總夢想出一個聖君能夠使出雷霆手段,將這種官場積弊掃滌乾淨。但久而久之他就感到自己的想法不切實際。「天命」年一過,他總結自己官場經歷,竟有那麼多公正廉明的官員因不滿現實紛紛上折彈劾巨奸大滑而遭到殘酷打擊,他的一顆熾烈的心也就慢慢冷卻下來,灰暗起來。這時候,他只求潔身自好善始善終。現在,聽到張居正義憤填膺痛斥官場三蠹,他的久已麻木的正義感又豁然而生。但僅僅只是一個火花的閃現,旋即又熄滅了。他畢竟是七十多歲的老人,嚴峻的現實使他不再抱有任何幻想。

  「叔大,」楊博這一聲喊得格外親切,「老夫很讚賞你官場三蠹的說法,老夫年輕時也說過官場上有三多,即官痞子多,官油子多,官混子多,這三多與你的三蠹,庶幾近之。但是,要想去掉三蠹,讓長安道上走的官都是清官,談何容易,不是談何容易,簡直是比登天攬月還要難。」

  張居正已注意到了楊博感情上的微妙變化,他想儘量說服這位老臣支持他的改革,於是婉轉答道:

  「難是難,但身為宰輔,如果一味地姑息好名,疾言厲色不敢加於人事,豈是大臣作為!夫治家而使父母任其勞,治國而使聖上任其怨,還能說自己是忠孝之人嗎?」

  張居正的話句句在理,楊博無從辯駁,只得長歎一聲,憂戚說道:

  「叔大啊,老夫再提醒你一句,你如果一意孤行堅持這樣去做,無異是同整個官場作對,其後果你設想過沒有?」

  「想過,都想過了,博老!」張居正神色冷峻,決然答道,「為天下的長治久安,為富國強兵的實現,僕將以至誠至公之心,勵精圖治推行改革,縱刀山火海,僕置之度外,雖萬死而不辭!」

  楊博凝視著張居正,好長時間默不作聲。張居正這幾句剮肝掏肺的誓言讓他深深感動。他頓時想起了「治亂須用重典」那句話,他相信眼前這個人正是敢用重典之人。要想國家富強紀綱重整,非得有張居正這樣勇於任事的鐵腕人物柄國執政不可。但是,他以一己之力能否蕩滌污濁扭轉乾坤,現在還很難說。看得出來,張居正是已鐵了心要按他四年前的《陳六事疏》行事,楊博雖為他的前途擔憂,但也明白此時此際再也不是潑冷水的時候。思來想去,楊博心亂如麻,愣怔有時,他動了動坐僵的身子骨,徐徐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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