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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不知道。」

  「店小二呢?」

  「他嚇得躲起來,不知道去了哪裡。」

  「啊,是這樣,沒你的事了,去,再給我們篩一壺熱酒來。」

  小跑堂逃跑似的下樓,魏學曾回過頭來望著王希烈,陰沉說道:

  「汝定,我們被人盯上了。」

  卻說胡猻下得樓來,他的兒子胡猻子早已從王希烈管家手中領了賞銀,在門廳等他。爺兒倆遂分予店小二幾枚銅板,在門口拱手別過,閃身走進了流光溢彩的大街。剛走幾步路,卻不知從何處冒出幾個人來把他們夾在了中間。胡猻畢竟是個老江湖,各色事情經歷不少。因此也不慌張,朝胡猻子丟了個眼色,爺兒倆便膀靠膀站著,暗中提起氣來攥緊了拳頭。

  「你們想幹啥?」胡猻問。

  「不幹什麼,咱大爺想讓你去種只瓜。」一個長著刮刀臉的人大咧咧地說道,看來他是這群

  人的頭兒。

  「咱不會。」胡猻搖了搖頭。

  「不會?」刮刀臉短茬眉一吊,說,「剛才在薰風閣三樓,那只瓜是誰種的?」

  胡猻見揭了底,知道賴不過了,便反問:「你們是誰?」

  「咱們是誰,你到了地頭兒便知。」

  「哪個地頭兒?」

  「喏,」刮刀臉努努嘴,胡猻順勢望去,只見又是一處飯莊,門首上懸了一塊大匾,叫「彩雲樓」。這彩雲樓的宏敞亮麗,不要說壓過了薰風閣,就是在這條火樹銀花彩映千姿的廟右街上,也算是拔了頭籌。胡猻心想,既然是在酒樓人多之處,咱也不怕誰,便與兒子跟著刮刀臉一行,走進了彩雲樓。

  這彩雲樓裡頭原是一座花園式建築,胡猻父子跟著刮刀臉穿過幾道曲檻回廊,才迤邐來到一處水榭。刮刀臉先進去稟了主人,才招手讓胡猻父子進去。

  胡猻剛走進去,頓時被屋子裡明亮如熾的燈光炫迷了眼睛,他定定神後,才看清屋內的一切。這間水榭很大,一應陳設十分考究。靠著南窗有一乘軟藤躺椅,上面躺了一個約有四十來歲的矮矬矬的黑臉漢子,籐椅兩側各蹲了一個濃妝豔抹的二八佳人,在給那個男人捏腿。另還有兩個酥胸半露的美女,跑上跑下地應酬。屋子正中的紅木八仙桌上擺著酒席,盛放酒菜的器皿,一色都是用純金製成。胡猻一個江湖藝人,何時見過這等富貴?他不知躺椅上的黑臉漢子是何方神聖,但憑他的經驗,曉得這等富豪紈絝大都是一些頭頂生瘡,腳底流膿的角色,內心裡先就生了十二分的警惕。

  胡猻當然不認識,躺在籐椅上的這個人原就是馮保的大管家徐爵。自馮保升任司禮監太監,徐爵越發的擺威使勢,神氣得不得了。在大內主子面前,他仍是曲腰躬背,彬彬有禮。但一旦到了外頭挑頭當差,那股子張狂氣焰,簡直是灼草草死,灼樹樹枯。且說高拱削籍離京後,馮保那一日把徐爵叫到值房面授機宜,要他會同東廠掌帖陳應鳳,多撒些便衣出去,對高拱留下的死黨都要暗中盯緊。看看他們有無串連,每日做什麼事情說什麼話,都要記錄稟報。馮保說著就交給徐爵一份名單。大約寫了好幾十個人的名字,雒遵、韓揖、陳文、陸樹德、曹金、王希烈等都在上頭。擺在第一名的,就是魏學曾。

  徐爵本是挖窟窿生蛆的角色,自接了這差事,恨不能看見一隻洞口就能掏出一窩王八來。東廠的一幫小番役直接聽命于徐爵,每日裡鬼鬼祟祟晃蕩在各大街小巷打探消息。盯梢魏學曾是重中之重,但這個魏學曾好像知道風聲似的,這一個多月一直是除了衙門就是家門,不同任何人接觸。今夜裡是他第一次出門,而且是穿了便服乘了小轎從後門走的。手下人趕緊給徐爵報告,徐爵心想這只蠍子終於出窠了。他迅即點了一二十名精幹番役,喬裝打扮一番也來到了廟右街。嘍羅們各盡其責當值去了,他則進了彩雲樓包下這座水榭,點了四位陪酒的女伎進來,坐鎮指揮的同時,也順便做起那皮貼皮肉貼肉的苟且之事。

  胡猻進來的時候,徐爵正閉著眼任兩位姑娘在他腿上揉揉捏捏,只見左邊那位姑娘一雙巧手捏到了大腿根部,徐爵鼻子裡舒舒服服地哼了一聲,說:「再往裡撈。」那姑娘礙著胡猻他們在場,只敷衍著說:「大爺該起來吃杯酒了。」徐爵仍是不睜開眼睛,只扯了扯嘴角,淫邪答道:「咱這二爺一天到晚窩在褲襠裡得不到照顧。你小妮子要想得大爺的賞銀,先把這二爺料理好。」說罷,一把拽住那姑娘的手硬往褲襠裡塞。慌得那小妮子大聲嚷道:「大爺,有人來了。」

  徐爵這才把一雙魚泡眼睜開,只見刮刀臉領著胡猻父子已站在屋子門口處。他推開兩位姑娘,一咕嚕翻身起來,睨著胡猻問道:

  「你叫什麼?」

  「胡猻。」

  「聽口音是河南人?」

  「是。」

  「河南哪個府的?」

  「南陽府汝州縣人。」胡猻留了個心眼,沒有說真話。

  「啥時候來京的?」

  胡猻又扯白道:「有些日子了。」

  「來京幹啥?」

  「玩雜耍混口飯吃。」

  徐爵嘻嘻一笑,說:「聽說你善於種瓜。」

  胡猻答道:「那是小可的看家本領。」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這句老古話居然也成了他媽的雜耍,」徐爵說到這裡像是突然記起了什麼,一拍腦門子,問刮刀臉,「呃,上回你不是就著種瓜得瓜這四個字,講出了一個笑話,這笑話怎麼說?」

  刮刀臉笑了笑,望瞭望屋子裡四位女子,不好開口。徐爵慫恿道:「你怕什麼?她們都是經過場面,什麼樣的話沒聽過,但講無妨。」

  刮刀臉領了這指示,也不再扭捏,遂肆無忌憚講開了:「上回宛平縣一個老典吏來京公幹,閑來喝酒時與我們扯淡,說到他那個縣上的瓜農,今年種的西瓜大豐收,自然是個個喜笑顏開。但也碰上那麼一個愁眉苦臉的,這傢伙三十多歲還沒討上媳婦,做夢都想著女人。因此喪著臉,跑到土地廟裡給土地老爺燒香,一邊磕頭,一邊發牢騷說:『土地老爺呀,您老是咱小民的大神聖呀,您讓咱這地方風調雨順,種瓜人種瓜得瓜,種豆人種豆得豆,俺莊人個個腰上的錢袋兒都是鼓鼓的呀!如果土地老爺再開一回恩,叫咱得,那就真是你老人家的大恩大德呀。土地大老爺您想想,種瓜得瓜咱有了錢,如果再能種,咱就有了媳婦,啊不,這可比媳婦強著呢!媳婦只有一個,這地裡頭長出的可就是一片一片的那多好呀,一到夜晚,咱就摘一個嫩嫩的帶回家去享用,嗨,咱再不說了,咱再說,這跪的蒲團也會叫咱杵出一個洞來。』那個光棍漢的這番禱詞,不知怎麼讓人聽見了,便一傳十轉百地傳開了。」

  刮刀臉油腔滑調繪聲繪色,大有讓人身臨其境之感。因此他的笑話剛一講完,屋子裡的幾個男人已是個個笑得前仰後合。那幾個姑娘雖然要忸怩裝出個假正經,也莫不都咬了銀牙,陰在肚子裡笑個不止。有個姑娘居然憋岔了氣,一抽一抽地打起嗝來。徐爵笑出了眼淚,他指著刮刀臉,喘著氣說:「好你個刮刀臉,一次跟一次講得不一樣。後幾句上回你就沒有講,看來是你編的,編得好編得好,老爺回去有賞錢給你。」

  「謝老爺。」刮刀臉打一躬,滿臉泛著紅光。

  「姑娘們,這笑話好不好聽?」徐爵對著幾位妓女嚷道。

  四位姑娘你看我我看你,一個個紅暈飛腮。其中一位姑娘在徐爵大腿上擰了一把,故作嬌態嗔道:「老爺你真壞,唆使人講出這等渾話來。」

  徐爵眼眶裡射出淫光,謔道:「幸虧是個笑話,如果是真的,本老爺就把後花園全都種滿,哪還用得著你們。」說著又與姑娘們鬧作一團。

  對這種毫無顧忌的狎邪調情,胡猻平生還是頭一遭看到。徐爵那頭不在乎,他這廂卻吃不住

  精神,只得乾咳兩聲,背過臉說道:

  「小可請示這位老爺,如果沒有什麼事情,小可就告辭了。」

  徐爵聞聽此言,就把姑娘搡到一邊,對胡猻說:「你給老爺種只瓜吃。」

  「小可遵命。」

  胡猻說罷,便與胡猻子配合起來,按在薰風閣表演的那套路子,重新熱熱鬧鬧生人眼目的表演一番。約小半個時辰,便結出了一隻香瓜。他拿刀剖開,遞給徐爵請品嘗。他「嘎嘣」咬了一口,直稱讚好味道。他又讓刮刀臉和幾個姑娘都嘗了嘗,個個都嘖嘖稱奇。

  「有這手絕活兒,在江湖上混個肚兒圓不成問題。」徐爵讓姑娘斟了一杯酒拿過來一飲而盡,又問道:「你怎麼叫胡猻?」

  「咱是屬猴的。」

  「就為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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