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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魏學曾一番宏論,把王希烈說得心都涼了半截。他本指望魏學曾能夠借伍可事件,挑頭兒領著大家與張居正較量一番,沒想到這個魏大炮一反常態,居然為張居正大唱頌歌。如果不是交情多年,他真懷疑魏大炮要賣身投靠了。想著想著王希烈心火躥了起來,悻悻說道:「啟觀兄,張居正給你吃了什麼迷魂藥,今兒晚上,你專門往他臉上貼金。」

  魏學曾知道王希烈向來心胸狹窄,因此也不計較,只笑了笑,仍沿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汝定兄,我方才說六部尚書的人選無可挑剔,並不是說張居正無可挑剔,他出任首輔的第一件事就是拍李太后的馬屁,上兩宮皇太后的尊號,這件事你是參與者,比我清楚,個中奧妙我就不囉嗦了。第二件事就是更換部院大臣,這兩件事都做得很得體。這正是張居正的陰騭過人之處。但是接著這兩步棋的第三步棋,才真正顯出了張居正的毒辣。」

  「他第三步棋是什麼?」

  王希烈急切地問。魏學曾正欲回答,忽然房門被一下子推開,只見兩個陌生人闖了進來。

  魏學曾細看這兩個人:一老一少,老的約摸五十來歲,少的二十出頭。瞧模樣動靜,很像是一對父子。都穿著黑褲白褂,光露著一雙膀子,腳上都穿了一雙踢死牛的千層底皮襯布鞋,一看就是江湖賣藝人的打扮。

  「你們要幹啥?」王希烈警惕地問。

  「回兩位老爺,」年紀大的一個抱拳一揖,說道,「俺叫胡猻,這是俺兒子,叫胡猻子,俺爺兒倆見兩位老爺悶酒喝得慌,今特來表演幾套雜耍,給老爺長情緒。」

  說著拉開架式就要開演,這當兒店小二三腳並兩腳趕了進來,一副狗眼看人低的神態拉著胡

  猻的手就要往外趕。「去去去,早就言明瞭三樓以上是禁地,老子車個眼睛轉個身,你們就溜上來了。」店小二咋咋呼呼,胡猻滿不在乎嬉嬉笑著。可是,任憑店小二使盡了吃奶的力氣,硬是拉不動胡猻半步。胡猻於是譏笑道:「瞧你這豆腐架子,連棵蔥都拔不動,還想扯奪咱這棵樹,扯吧扯吧,看你能使出多大的勁來。」

  店小二臉憋得通紅,越發下勁去拉,一面拉一面嚷道:「看你走不走,不走,我去樓下喊人。」京城各處酒樓,不管高檔低檔,都有一些陪酒嬌娃賣唱歌妓或雜耍閑漢寄生其中。這些人專門替客人找樂子,有些酒樓就靠他們招徠生意。但這些人無孔不入有時也讓客人心煩,因此大凡高檔酒樓,除了客人召喚,一般不准這等人進入,薰風閣三樓便屬此列。看到雙方僵持不下,魏學曾便讓店小二松了手,然後問胡猻:「你會些什麼雜耍?」

  胡猻答道:「回老爺,小的最拿手的把戲,就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如何表演?」

  胡猻拿眼把屋子睃巡了一遍,指著屋角隙地說:「老爺若有興趣觀看,小的就在這裡種上一棵瓜。」

  王希烈心裡頭還在想著張居正的第三步棋究竟是什麼,因此心無二用,不想有什麼事摻進來誤了談話,正想開口把這父子閑漢轟出去了事,卻沒料到魏學曾已搶先說話:「既如此,本老爺就看你怎樣種出瓜來。」

  「啟觀兄。」王希烈還想阻止。

  「汝定兄,」魏學曾攔住王希烈的話頭說,「待看過這雜耍,我們再談話不遲,你說呢?」

  「好吧。」王希烈不情願地答應。

  店小二抬腳就要退出去,王希烈擔心這兩人來路不明怕有意外,便要店小二站在一旁觀看。

  只見胡猻父子倆站到屋角,那裡除了壁角一串牛蹄子大的彩色燈籠,空蕩蕩別無一物,但胡猻仍裝模作樣地對魏學曾說:「老爺,請您挪貴步前來一看,這裡除了實心的樓板,可是啥都沒有。」魏學曾手一揮說:「看到了,別賣關子,快弄吧。」

  「老爺這麼性急,想必是烈酒燒焦了舌頭,想吃瓜了。店家,央你幫個忙,給咱拎一桶水來。」店小二聞聲下樓,一會兒就拎了滿滿一桶水回來。胡猻又問:「老爺想吃什麼瓜?」

  「你能種什麼瓜?」這回是王希烈問。

  「嗨,能種的就太多了,」胡猻搬著指頭數快板一樣說道,「冬瓜南瓜大西瓜,金瓜倭瓜小香瓜,嶺南海邊的菠蘿瓜,烏思藏那邊的哈蜜瓜,俺都能種出來。」

  見他牛皮吹得太大,魏學曾故意出個難題,說道:「我想吃個菠蘿,你種吧。」

  胡猻一縮脖子,答道:「喲,對不住,菠蘿沒到時令,眼下正當令的是西瓜和香瓜。西瓜太大,長得慢,要不咱給兩位老爺種個香瓜?」

  王希烈只想這遊戲趕快結束,催促道:「行了行了,你就快種吧。」

  「好咧。」

  胡猻說著讓胡猻子解下背上的褡褳,從裡面取出一隻盛滿土的花缽,放在屋角,又從懷裡摳出一枚瓜籽,上前兩步遞到魏學曾手上:「請老爺過目,這是一顆香瓜籽。」

  魏學曾把那枚黃褐色的小瓜籽放在手心掂了掂,確定是香瓜籽無疑,便退還給胡猻,說道:「你少繞圈子,且快種去,老爺我的確口渴得很。」

  「小的遵命。」

  張居正②水龍吟·第八回 賣藝人席間演幻術 老座主片紙示危機

  胡猻說著就把那枚瓜籽栽進了花缽,然後吩咐胡猻子澆水。胡猻子毛手毛腳,拎起水桶就要往花缽上傾倒。「慢著!」胡猻急喝一聲,抬手就往胡猻子頭上挖了一個栗暴,惡狠狠罵道,「你想把瓜籽淹死是不是?給你說多少遍了,只能用手捧著澆,待潤透了,再澆一捧。」

  胡猻子一臉委屈,兩泡眼淚夾在眼眶裡打轉。魏學曾知道這都是「關子」,因此也不答話,兩眼只盯著花缽。胡猻子小心翼翼往花缽上澆了一捧水,胡猻蹲在旁邊,煞有其事地念起 了快板:

  老爺要吃瓜,
  我胡猻種上它。
  先澆一捧水,
  等著你開花。

  說來也怪,須臾之間,只見那花缽裡竟有一支綠芽兒顫顫巍巍拱出土來。「再澆一捧水,輕點。」胡猻吩咐。

  胡猻子又澆了一捧水,眼見那芽兒舒開兩片嫩葉,一副不勝嬌羞的樣子。胡猻兩眼死死地盯著它,雙手一下一下扇動,示意綠芽兒快長。做這動作時,嘴中仍在大聲念道:

  一棵好瓜秧,
  長在盆中央。
  再澆一捧水,
  求你快快長。

  胡猻子又澆了一捧水,只見那翠滴滴的瓜秧一下子就躥起一來高,驚得店小二一旁直咂嘴。 胡猻用手指頭碰了一下瓜秧,說道:「瓜秧兒你懂事,往老爺哪邊放蔓去。」

  這瓜秧兒好像真的聽懂了胡猻的話,竟溜下花缽,一根蔓放箭似的朝酒桌這邊長過來。頃刻間,瓜蔓竟爬上了酒桌,在那盛著熏豬頭肉的髹漆盒子旁邊停住不動。

  看到兩位老爺都傻了眼,胡猻狡黠地眨眨眼睛,故意問道:「是讓這瓜秧兒長快點還是長慢點,請兩位老爺發話。」

  「自然是快點。」王希烈急忙回答,這會兒,他的心竟完全被這瓜秧兒勾住了。

  「好嘞,請老爺看好。」

  胡猻一拍巴掌,讓胡猻子又澆了一捧水,然後又對著蟄伏在木盒旁的瓜蔓有板有眼地念起了

  「咒文」:

  瓜蔓瓜蔓我的好乖乖
  恭喜你千辛萬苦爬到桌上來
  現在聽我喊口令,我喊到三
  你就歡歡喜喜把花開

  念到此,胡猻又陡然打住,他見兩位老爺一齊盯著瓜蔓,眼睛都睜得銅鈴大,心中甚為得意,不由得提高嗓門喊了一聲:「我要數數了。」

  「數吧。」王希烈頭也不抬地應著。

  「一——」胡猻拖腔拖調喊道。

  店小二被這聲喊撩撥得忘了身份,竟也鴨頸伸得鵝頸長湊上來,恨不能把瓜蔓抓到手上。

  「二——」胡猻又喊了一聲。

  魏學曾和王希烈也不知不覺傾了身子。

  「三!」

  這一聲喊得短促,話音未落,只見桌上的瓜蔓頭一昂,居然就真的爆出一朵花來。

  「太神了!」店小二忘乎所以,竟手舞足蹈大叫起來,突然間瞥見魏學曾陰沉的臉色,才察覺自己的失態,忙掩了口,一臉窘色退回到門邊站定。

  卻說桌上這朵黃花,頃刻間開得有雞卵大,胡猻指著花問:

  「老爺看看這朵花是真的還是假的?」

  王希烈伸手摸了摸,說:「是真的,胡猻,啥時候結瓜?」

  胡猻彎下身子把那朵黃花前後左右仔仔細細瞧看了一遍,然後腦瓜子一搖,說:

  「這朵花結不了瓜。」

  「為何?」

  「這是一朵公花,」胡猻一臉沮喪說道,「忙乎了半天,讓瓜秧兒把咱涮了。」說著就把那朵花給掐了。

  王希烈撲哧一笑說:「好你個胡猻,賣關子也不是這樣賣的,瓜秧兒還會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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