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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誰用了,都等著你哪。」

  「那,現在吃吧。」

  說是這樣說,張居正其實一點胃口也沒有。今天一天他都在緊張中度過,上午在雲台覲見皇上,下午因處理儲濟倉事件,不停地召見大臣。累且不說,尤其讓他擔心的,是這件事情可能留下的後遺症。有可能出現的各種後果他都反復想過並琢磨出對策來,真正的累就累在這裡。但這種治國的大事也不便與夫人談及,因此說是去吃飯,人卻不挪腿。

  張夫人察言觀色,問道:「叔大,看你心事重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沒什麼?」張居正掩飾地一笑,「今晚上給允修做生日,辦了什麼好吃的?」

  「有你最喜歡的三個菜。」

  「啊?」

  「皮條鱔魚,蒸茼蒿,冬瓜燉裙邊。」

  張夫人說的這三個菜,都是荊州名菜。特別是冬瓜燉裙邊。這「裙邊」乃是海碗大的老鱉繞背一周的邊帶,一隻鱉的精華全在其上。用其燉冬瓜,味美無比,除秋臊,這是當令食品。張居正雖居京多年,仍喜歡吃家鄉菜。家裡換過三個廚師,全是從荊州請過來的。前年,張

  夫人聽說荊州城裡的鳳天酒樓上又出了位名廚,便托人把他聘了過來。一想到「裙邊」的美味,張居正立刻口角生香,但他依舊說道:「現在,京官們胡椒蘇木折俸,必定會有風波。家裡用度,還望夫人扣緊一些,以免捉襟見肘。」

  張夫人答:「幾樣家常菜,要不了什麼錢。」

  「人多口雜,還是不要招搖。」

  「喲,你好歹是個宰相了,未必吃兩個菜也要看人臉色?你不要這個門面,我還要呢?」

  張夫人說著,眼圈兒又紅了。張居正已經起身走到起居間門口,見夫人這麼說,又折了回來,小聲說道:

  「正因為我現在身為首輔,所以才必須處處小心。」

  「這一點我知道,」張夫人說著,進到臥房中拿出一張紙條來遞給張居正,說,「你看看這個。」張居正接過一看,那紙條的上端用蠅頭小楷寫了二行:東關帝廟神簽。第五十七支,中吉。底下是四句詩:

  燕子離巢上下飛
  翩翩求侶勿相違
  破空神劍依天意
  不斫霓衣斫老梅

  張居正看過,問夫人:「這是誰抽的簽?」張夫人答:「我讓遊七去東關帝廟抽的,一直聽說那裡的簽很靈。京師人家有什麼事,都去那裡求關帝爺保佑,求支靈簽。」

  「你為何抽籤?」張居正又問。 張夫人一笑,答道:「還不是為的家事,想討個吉利。」

  「家事有何不吉利的,值得抽籤?」

  看著丈夫不屑的態度,張夫人歎一口氣,說道:「叔大,今天儲濟倉那兒發生的事,我都知道了,是王篆的管家過來告訴游七的,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我能不為你擔心嗎?好在,這支簽有逢凶化吉之象。」

  「哦,你都知道了?」

  張夫人默默地點點頭,看著丈夫,眼睛裡充滿關切。

  張居正又拿起那張字條認真研究。張夫人在一旁說:「那把神劍指的是你,你神劍出鞘,是順從皇上的意思。你不傷害百官,卻單斫老梅,梅的諧意是倒黴的黴,劍一揮,黴氣就一掃而盡,你還擔心什麼?」

  「這是你解的?」

  「我哪裡懂得這多玄機,是關帝廟的解簽人說給遊七聽的,遊七回來說給我聽。叔大,千難萬難,有皇上支持,這事兒就逢凶化吉。」

  「如果皇上不支持呢?」

  「那……不會的。」

  「國家大事,豈是一支破簽解得透的。」張居正說罷,又把那張字條隨手丟在茶几上,提醒夫人說,「鳳蘭,你要記住,當今皇上,同允修一樣大,才十歲。」

  「是啊,允修玩一個單盤的風葫蘆,花了兩三個時辰才飛起來,畢竟是孩子啊!」

  「好了,不議論這些事情,我們好好用一頓晚膳。餐後,我來教允修,如何來玩風葫蘆。」

  說罷,夫妻倆相視一笑,走回到客堂。

  張居正②水龍吟·第七回 左侍郎借酒論政敵 薰風閣突降種瓜人

  天色一黑,燈市口一帶的夜市便囂騰熱鬧起來。所謂夜市,唱主角兒的無非是歌樓舞榭,酒肆飯莊。在燈市口大街東有一座二郎神廟。據道書稱,二郎神為清源真君,唐貞觀二年創廟於此,那時京都稱為范陽。宋元二年,北遼據此稱京,又把這座二郎神廟擴大重修,從此便成了京城一景。從二郎神廟前的廣場往南折有一條橫街,叫廟右街。從街頭到街尾,清一色都是各具特色的高級食府,達官貴人多半在此燕飲餉客。因此也是燈市口夜市的最盛之處。這些食府酒樓,裝修得富麗堂皇。氍毹簾幕錦繡重重,雕樑畫棟巧奪天工。一到夜晚,各家店肆高高矮矮都懸起五色燈球,或間以各色紗燈,如珠如霞,連綿不斷。更有一些店家挖空心思,空其壁以燈填之,假其廊以燈幻之。且燈其門,燈其室,屋中一應陳設皆以彩燈裝飾。置身其中,如臨仙苑天闕,大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高拱曾經大快朵頤的薰風閣,就在這條廟右街上。

  這天晚間戌牌時分,有一乘兩人抬的便轎忽忽悠悠抬進了薰風閣的院子。那時,大凡有名一點的酒樓,不但設有轎廳,同時底樓都安排大排檔供等候主人的轎夫們吃茶喝酒。當那乘便轎剛在轎廳裡停穩,只見一名手拿描金摺扇身著府綢道袍的先生走出轎來。

  「樓上看座——」眼疾嘴快的店小二一個肥喏尚有一個「座」字沒唱出口,早有一個管家模樣的人上來制止。接著對那位先生說:「魏大人,我家主人在三樓,這邊請。」

  這位打扮成學究先生的不是別人,正是吏部左侍郎魏學曾。

  大概四個月前,魏學曾曾陪著高拱來這薰風閣裡吃了一頓熏豬頭肉,那時候正值隆慶皇帝病情有所緩解。高拱雖然感到內有馮保作對,身邊有張居正掣肘,但壓根兒沒有想到局勢變化如此之快。一個身歷三朝聲名顯赫的堂堂首輔竟然說栽就栽,弄了個祿秩盡奪褫職回籍的悲慘下場。所以魏學曾今次重來,難免心中湧起人去樓空的酸楚。自高拱去職後,魏學曾絕少應酬,除了每日到吏部上班,餘下時間都是呆在家閉門謝客。今天是他第一次接受別人的宴請。

  上得三樓,走進一間靠內院的清靜雅室,早有一個人起身相迎,勉強擠著笑臉問道:「啟觀,你怎麼磨磨蹭蹭現在才到?」

  魏學曾答:「總得捱到天黑才好走路。」

  那人本想跟著笑話一句「你這個魏大炮如今也曉得怕人了」。但又怕刺傷魏學曾的自尊心,故忍了沒說,改口問道:「一路上沒碰到熟人?」

  「沒有。」魏學曾抬眼看了看雅室內的華麗陳設,淡淡一笑,不無譏誚地說:「汝定,胡椒蘇木折俸,已經半個多月了,你居然還敢在廟右街上請客,就不怕人家說閒話?」

  「怕什麼,咱吃自己的積蓄,礙著誰了?」

  說話間,早有店小二沏上一壺茶並端了幾樣茶點上來。這是京城燕飲餉客的規矩,正式開席吃熱菜之前,先擺上茶點讓客人嚼嚼開胃。兩人遂坐到桌前飲茶。

  卻說今晚請客的主人,也是京城內鼎鼎大名的人物,現任禮部左侍郎的王希烈。他與魏學曾都是嘉靖二十九年的進士,座主都是高拱。因此除了同年之誼,還有著同氣相求的政友交誼。兩人都是高拱深為器重的人物。隆慶皇帝大行後,王希烈一直在萬壽山督修陵寢。高拱去職第二天,本來就重病在身的大學士兼禮部尚書的高儀也驚疾而死。擔任禮部佐貳官的王希烈便臨時回部主政。王希烈擔任禮部左侍郎已屆四年。高拱曾經許諾,待高儀入閣之後,將選擇恰當時間奏明皇上,他不再兼任吏部尚書,高儀也不再兼任禮部尚書,空下職位,將由魏學曾和王希烈兩人接任。可是時過境遷,這次六部尚書調整,吏部尚書由兵部尚書楊博改任,禮部尚書則由詹事府詹事呂調陽升遷出任了。

  剛剛臨時主政不到半個月的王希烈,又不得不退回到副手的位置。他心裡頭那股窩囊氣實在是無從發洩,只得回家平白無故地毆打書童折磨小妾以解恨。鬧得這些時家裡人見了他,都像是耗子見了貓,無不躲得遠遠的。但奇怪的是他的脾氣卻是越發越大。他自己也覺得長此下去不是辦法,惱的是自己心大抓不破天。半月前胡椒蘇木折俸鬧出大風波後,他又覺得機會到了。冷靜觀察了一段日子,昨日散班,他便寫了個請柬讓家人送到魏學曾府上,約他今夜裡來薰風閣餐敘。魏學曾這些時也是悶得慌,正想找個人發發牢騷,因此爽然答應如約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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