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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馮保故意大驚失色,其實,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他早從東廠送來的密報中知道得清清楚楚,包括邱得用動用大內專轎把章大郎從北鎮撫司轉出來另覓地方藏匿,一切細節也在他掌握之中。但此時他卻裝馬虎,仿佛什麼都不知道,迎著邱得用焦急的眼光,他急切地問:「你外甥就是那個北鎮撫司的糧秣官?」

  「可不是!」

  「他人呢?」

  「讓刑部逮著了,現關在刑部大牢裡。」

  「這就難辦了,這是命案,進去了就難得放出來。」

  馮保眉頭蹙得老高,邱得用瞧他這神色,越發慌得不行,說道:

  「正因如此,咱才來找你幫忙。」

  「找咱能幫上什麼忙,這件事已經驚動朝野,一般人恐怕作不了主,要不你直接去求李太后,或許有救。」

  「咱是想過,但一走到李太后跟前,就慌得開不了口。」邱得用為難地說,「李太后的為人,馮公公你又不是不知道,大是大非面前,從來不肯徇一點私情。」

  「這算什麼大是大非,一個破九品官,又不是故意弄死的。」

  馮保嘴一撅,一副不屑的神氣。邱得用投過感激的一瞥,又道:「這事兒咱琢磨過,能救章大郎一命的,只有你馮公公了。你是皇上的大伴,可以求皇上恩赦。」

  「皇上還不是聽李太后的。」

  「是呀,李太后把咱當奴才使,對你馮公公就不一樣,你是她的文膽哪。」

  馮保不置可否,想了一會兒,答道:「這事兒的關鍵在於一個人。」

  「誰?」

  「首輔張先生。他不鬆口,章大郎就放不了。」

  「啊,難道皇上的話他也不聽?」

  「不是不聽,而是皇上聽他的。今兒上午雲台會見,李太后的意思,是要張先生攝政呢,要不,你找他也行。」

  「張先生是個鐵面人,聽說抓人的駕帖,就是他讓刑部簽發的,咱去找他,有啥用。」

  「這倒也是。」馮保仰臉看了一會兒璀璨的宮燈,眼角的餘光卻一直掃著邱得用的表情,過了一會兒,才說,「咱們哥兒倆在大內共事多年,沒有友情也有交情,就沖著這一點,這個忙我一定幫。不過,幫不幫得成,咱不能給你邱公公打包票。」

  「飛起來了,飛起來了。」

  一個孩子歡快的叫聲,給一向沉寂的張府後院平添了幾分生氣。聲音是從內眷會見客人的小客堂裡傳出來的。說是小客堂,卻也有兩楹之大。斯時八盞宮燈已經點亮,華光四溢,四壁廂那些彩繪樑柱被照耀得金碧輝煌。除了張居正,張府合家十幾口人都坐在裡面。張居正的

  夫人顧氏坐在客堂正中的繡榻椅上,這位顧氏是張居正的第二任夫人,他二十歲結婚,兩年後第一任夫人去世,才續娶了顧氏。第一任夫人一脈未生,顧氏卻為張居正生下了六個兒子。他們依次是敬修、嗣修、懋修、簡修、靜修、允修,其中敬修、嗣修、懋修都已成家。

  敬修與嗣修均是鄉試過關的舉子,現正在加緊溫書,準備參加明年的會試,懋修年底就得回江陵,參加明年的鄉試。這麼大一家人,雖同住一院,平常各忙各的,也難得一聚。六個兒子除每天早晨一塊出來給父母請安外,都窩在自己的書房裡閉門苦讀。今兒個這種其樂融融
的相聚,原是為了慶祝張居正夫婦最小的兒子——允修十歲的生日。

  此時,允修正站在客堂中間,興致勃勃地在玩風葫蘆。這是京師孩子們常玩的一種遊戲。風葫蘆學名叫空鐘,在江南叫扯鈴,它的軸部是用樺木製作的,這是大的。還有一種小的,中間只有寸把高,徑約寸半,中間只有一根長芯,用線纏上,利用離心力,把線一抽甩出去,
它便在地上陀螺般旋轉,發出嗡嗡嗡的響聲,所以叫風葫蘆。但往地上摔著旋轉,只是這種遊戲的低級玩法,若要玩出名堂來,必須往空中抖。空鐘有單雙之分。初學抖空鐘,自然先學比較容易掌握的雙鐘,即中間一個葫蘆腰軸,兩頭兩個空圓盤,形如一個空圓餅,邊上有縫,旋轉起來空氣進去,發出悅耳的鳴聲,所以叫空鐘。學會抖雙的後,再學抖單的,即一頭有圓盤,另一頭只是木軸。兩檔繩槽,很滑,一頭重,一頭輕,抖起來極難平衡。這種單鐘玩起來最刺激,但也很難玩好。大凡抖得好的孩子,不但能把這一頭重,一頭輕的空鐘抖得飛快,而且還要變幻各種花樣。最簡單的,就是趁空鐘淩空飛轉時,突然一松抖繩,讓它尖頭朝下落地打旋兒,等它速度減慢幾欲傾倒時,再讓抖繩「滋溜」一下重新纏住木軸,提出來一翻腕,空鐘又飛向空中,時而晃悠悠,時而急律律地轉動。還有的抖著抖著,突然用繩杆接住,讓空鐘在繩杆上滾動,嘩嘩亂響。還有兩三個人合玩一個,我抖著一松繩子扔給你,你馬上接住,抖一會兒再傳給他……這一傳一接之中,也各有招數,或翻身或劈叉或用指頭或用腳掌,不一而盡。

  京師垂髫少年,沒有幾個不會玩這種風葫蘆的雜技。但允修偏是那不會玩的一個。這皆因張居正課子甚嚴,除了讀書,一切遊戲皆禁絕。今天早上,張居正離家之後,顧氏把允修叫來,說可以送一個生日禮物給他,問他要什麼,允修想了想,瑟縮地問能不能給他買一個空鐘。顧氏心疼兒子一天到晚啃書本,全沒有一個孩兒家應有的歡快,故爽快地答應了,命遊七派人去街上買了一個回來。

  家人自作主張,買了兩個,一個是雙盤的,一個是單盤的。允修今日破例放了一天假,打從空鐘買回來,他就樂顛顛玩了個不歇氣。遊七找了個會玩空鐘的家人現場施教,不消一個時辰,他就會玩雙盤空鐘,但單盤的那一種,他愣是玩了兩三個時辰,仍不得要領。天黑了,一家人都來到後客堂等著張居正回來共進晚膳,趁這空兒,允修又把單盤的風葫蘆提到客堂裡玩。由於玩得不順手,允修的幾個哥哥便你一言我一語地譏笑他,允修心裡發急,越是想讓風葫蘆抖起來,它越是往地上掉。還是三哥懋修看出問題來了,對允修說:「六弟,你的手腕太僵,往上抖的時候,不要發力,手腕要松,悠著點,你再試試。」允修按懋修指點的試了幾次,果然奏效,因此高興得大聲叫喊起來,哥哥們也一齊給他鼓掌。正在這熱鬧之時,忽聽得門口傳來一聲厲喝:「你們胡鬧個什麼?」

  正玩得起勁兒的兄弟們,一看是他們的父親張居正怒氣衝衝從外面走了進來,一個個頓時都噤若寒蟬,允修更是嚇得手一軟,松了杆繩,那只淩空飛轉的風葫蘆,刹那間跌落在地。

  顧氏看了看滿堂人都站了起來,垂手而立,她也緩緩離了座位,笑吟吟對身邊的丫環說道:「芝兒,快服侍老爺更衣去。」

  張居正本來還想發作,看到夫人有袒護兒子們的意思,他也只好搖搖頭,氣咻咻地穿過客堂,來到後面的起居間,卸下官服,換上芝兒遞上來的一件醬色府綢道袍。隨他進來的顧氏又命芝兒給老爺上茶,待張居正啜了一口加參片沖泡的紅茶後,她才開口說道:你一回到家,就頭不是頭,臉不是臉的,在孩子們面前,總沒個慈祥的時候。」

  「允修在玩什麼?」張居正問。

  「風葫蘆。」

  張居正又沉下臉,說:「玩物喪志,誰讓他玩的?」

  「我。」

  「你?」張居正狐疑地望著夫人,「庸愛出逆子,鳳蘭,這一點你要切記啊。」

  張夫人一笑,旋即又不無傷心地問:「叔大,今天是什麼日子?」

  「什麼日子?」

  「允修十歲的生日,早晨你出門時,還提醒我,晚上大家一起用膳慶祝。」

  「啊呀!」張居正一拍腦門子,抱歉地說,「今天忙昏了頭,竟把這事忘得一乾二淨。」

  「我們荊州老家,人一生重三個生日,一是十歲,這是成人,過了十歲就可以定親了;二是三十歲,這是而立之年,一生能不能做大事,就看三十歲做沒做出樣子;三是五十歲,這是天命之年,晚年有沒有福祿壽,在這個年上便見分曉。允修今天要做十歲,可是你卻忘得一乾二淨,這……,唉!」

  這位張夫人與張居正同是荊州城裡人,是一位舉人的女兒。從小墨香薰染,因此知書達理。

  與張居正結縭二十多年,兩人相濡以沫,從未紅過臉,張居正為官,一應家務很少過問,全憑夫人操持。眼下,張夫人提起葫蘆根也動,數落一大堆,眼圈兒也紅了。張居正自知理虧,也不爭辯,只得賠笑問道:「晚膳用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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