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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卻說這個胡自皋自從四個月前與徐爵牽上線後,一直為攀上這麼個大靠山沾沾自喜,特別是馮保當上司禮監掌印後,他更慶倖這個「冷灶」燒得及時。這回他找了個公差機會來京,目的就是為了登門拜謁這位權勢熏天的大公公。此刻,他在外花廳裡坐了差不多半個時辰,一直不見馮保的影子,心裡急得像貓爪子抓。儘管徐爵打了包票說一定讓馮保接見,但他仍心存疑慮,他對馮保見客打發的態度早有耳聞。自己一個小小的六品官,人家萬一不念「舊情」來一個拒見怎麼辦?正自胡思亂想,只聽得門口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他忙伸直脖子去看,只見徐爵領了一個年過半百一身富態的老公公進來,不用說,這肯定就是馮保了,也不等介紹,胡自皋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嘴中高聲唱了一喏:「卑職胡自皋叩見馮老公公。」

  按規矩,內外廷分守極嚴。外廷命官,哪怕品秩再低,見了內廷巨,也決不能行叩頭大禮。這既涉及到朝廷的尊嚴,也關乎讀書人的操守。但是,一旦綱常崩壞吏風不正,便總會出現一些無恥之徒向有權有勢的巨獻媚。因此,磕頭膝行也只當是尋常之事。看到胡自皋納身跪了下去,馮保心中一震,接受外廷命官的叩頭大禮,他這還是第一次。因此那一張本來毫無表情的白胖臉上居然浮出了一絲笑意。他也不慌著讓胡自皋起來,而是顧自坐了下來,覷著胡自皋說:「胡大人,有道是男兒膝下有黃金,你給咱如此行禮,就不怕人家笑話你嗎?」胡自皋抬起頭來,巴巴地望著馮保,理直氣壯地答道:「老公公,兒子給老子磕頭,有誰敢笑話。」

  「啊?你咋如此比擬?」

  「若論年齡,老公公正好是我的父輩,只是卑職福薄,攤不上老公公這樣的令尊大人。」胡自皋這幾句恬不知恥的奉承話,連站在一旁的徐爵聽了都感到肉麻。誰知馮保聽了甚為熨貼,笑得眉毛打顫,他吩咐給胡自皋賜座看茶,問道:「胡大人這次來京有何公幹?」胡自皋雙手按著膝頭,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答道:「南京工部所轄造船廠,關於核查落實今年的船價銀,差卑職前來討個實信。這是小事,主要是想來京晉見馮老公公。」

  「咱一個糟老頭子,有啥值得看的。」

  馮保說著咯咯咯笑了起來,不知為何,他竟有點喜歡眼前這個年輕的六品官了。胡自皋見風使舵,這時候忽然板了板臉,說道:「老公公,卑職斗膽給您提個意見。」

  馮保一怔,問:「有何意見?」

  「卑職不過是一個無能的晚輩,老公公一口一聲地喊胡大人,實在是令卑職羞愧難當,無地自容,老公公再這樣喊,卑職就只好一頭碰死了。」

  胡自皋說著,越發裝出惶恐之態。馮保看得很是受用,對一旁陪坐的徐爵說:「瞧你這個短舌頭,上次從南京回,也沒給咱細講,胡大——啊不,胡,胡自皋是這麼個靈性人。」馮保的讚賞,換回的是徐爵的一罐子醋意,他欠身回道:「是啊,小的也不清楚,胡主事的兩片嘴唇,竟是蜂蜜浸出來的。」

  對於徐爵的挖苦,胡自皋一點也不感到尷尬,猶自興沖沖地說道:「卑職很是羡慕徐總管,能一天到晚跟著馮公公,這真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接過這話茬兒,徐爵索性說起玩笑話:「聽胡主事這麼說,你是想當咱家老爺的乾兒子了。

  「若真能這樣,卑職求之不得。」

  胡自皋迅速接腔,說罷,瞪著一雙酒色過度的青色眼圈瞄著馮保。

  說笑歸說笑,看到胡自皋較了真,馮保倒冷靜了下來,他雖然臉上依然掛著笑,但說話卻不似方才親熱:「胡自皋,你見咱還有何事?」

  一聽這口氣,胡自皋知道認「乾爹」是沒門了,連忙從面前的茶几上拿起一隻花梨木的錦盒,恭恭敬敬遞給馮保,說道:「卑職前來晉見馮老公公,奉上一點薄儀,不成敬意,望老公公……」

  「你這是做甚?」馮保打斷胡自皋的話頭,蹙著眉頭說,「來看看就是人情,還要什麼薄儀?」

  「卑職知道老公公守身惟謹,廉潔自律。但老公公是前輩,卑職叩見豈能無禮。」

  馮保臉色一變,胡自皋不免心下發怵,說話時舌頭也就不那麼靈便了。虧了徐爵這時上前接過他手上托著的錦盒,打開一看,是一張銀票。

  「喲,是一萬兩!」

  徐爵故意驚叫,他這實際上是給馮保透信,馮保聽了,只淡淡地說了一句:「下不為例了。」

  胡自皋長長籲出一口氣,又深深打了一拱說道:「多謝老公公栽培。」

  馮保示意胡自皋坐回去,問:「你究竟有何事需要咱出個面,不妨直講。」

  「我,啊,卑、卑職想……」

  胡自皋結結巴巴話不成句,馮保瞧著他的窘態,抿嘴一笑,譏道:「你們這些進士出身的人,總脫不了那一個字兒,酸!巴心巴肝想要得到的東西,可就是呀呀唔唔地上不了嘴。」徐爵也趁機嘲笑:「是呀,不說正事兒,滿身都是嘴,一說正事兒,一張嘴反倒成了紮口葫蘆。」

  聽了兩人的奚落,胡自皋臉紅到耳根。一咬牙,便赤裸裸說出了心底話:「蒙老公公鼓勵,卑職就直說了,卑職想升個官,挪挪位子。」

  「好哇,升個什麼官,想好沒有?」

  「想好了,聽說兩淮鹽運使顏元清四年任期已滿,如果卑職能接任……」

  看到馮保微閉了雙眼,胡自皋便打住了話頭,好一會兒,馮保才睜開眼,徐徐說道:「兩淮鹽運使是朝中第一肥缺,還是個四品衙門,你胡自皋真是敢想啊!」

  「不是卑職敢想,而是兩淮鹽運使這個位子,一定得是老公公自己的人坐上去。」

  「啊?」

  「卑職只要坐上這個位子,一切都聽老公公差遣。」

  馮保「嗯」了一聲,並不作明確的答覆。這時,又有家人進來稟道:「老爺,邱公公求見。」

  「啊,他來了,領他進客堂。」馮保吩咐過,又對胡自皋說,「你的事兒咱知道了,你先回去罷。」

  張居正②水龍吟·第六回 為求人大舍至寶 談家事首輔釋愁懷

  馮府的客堂有五楹之大,就是百十人坐在裡面也不顯得擁擠。京師顯宦或巨富人家,客堂裡都裝了戲樓,馮保家也不例外。這客堂彩繪梁棟極盡藻飾,一應家俱大至金飾木雕六折屏風小至髹漆器皿,無一不精緻。就是四壁牆上掛著的那些書畫,也全都是宋元精品。每當夜幕降臨,大廳裡三十二盞宮燈一齊點亮,照耀得如同白晝。

  馮保從外花廳裡與胡自皋告辭了出來,只見邱得用已在客堂南廂裡坐著了。馮保趨身過去,滿面春風說道:「邱公公,什麼風兒把你給吹來了。」

  邱得用站起身來,乾笑了笑,答道:「咱回宅子,想著晚上也沒甚急事,索性就繞了一腿,過這邊來拜望拜望馮公公。」

  邱得用想儘量說得自然些,但在馮保聽來依然是假話。他知道邱得用肯定是為他外甥章大郎的事情而來。邱得用出任乾清宮主管之後,在紫禁城中的地位迅速上升。論級別,乾清宮主管與二十四監局的掌印一樣,都是享受五品待遇,但因他是李太后跟前的紅人,內外廷想求李太后辦事兒的人,都變著法子巴結他,故無形中就顯得高人一等。邱得用為人本來還算本分,但因求他的人多了,把他的架子給求大了,看人打發的那一套,不知不覺也就學會了。就像對馮保,表面上他依然恭恭敬敬,但言行舉止間,常常不經意地表現出一種優越。馮保看了心裡頭很不舒服。覺得邱得用的氣焰長得太快,一直在瞅機會要殺殺他的火氣。

  「邱公公不是住在西城麼,你這一腿子可就繞得遠了。」馮保揶揄地說。

  「馮公公這是責怪咱來得遲了。」邱得用答非所問地回了一句。論級別,在馮保面前,他不應稱「咱」而應稱「小的」,這就是他不經意間表現出的優越。他四下瞅了瞅,驚歎道,「人家都說馮公公府上佈置得好,果然名不虛傳,看看這客堂,京城裡沒有幾家的。」

  馮保今夜裡心情好,樂得與邱得用扯野棉花,答道:「也算不得什麼好,就是敞亮一點。聽說邱公公喜歡聽曲兒?」

  「還不是跟太后學的。」邱得用的口氣不無炫耀,「她老人家喜歡聽曲兒解悶,咱在一旁練耳朵,練多了自然也就喜歡上了。」

  「今兒晚上正好沒事,咱老哥兒倆,就選幾支曲子聽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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