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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張居正②水龍吟·第三回 度危艱折俸闖大禍 平叛亂誓拔硬頭釘

  乍一聽說儲濟倉發生械鬥,小皇上顯得特別緊張。李太后也不安地問:「錦衣衛怎麼會跑到那兒去打架?」在座的誰也回答不出。張居正說道:「臣現在就去調查此事。」說罷告辭離了雲台,步履匆匆回到內閣。

  剛過會極門進了內閣院子,大老遠就見王篆花腳貓似的竄來竄去。一看見他,張居正就明白他是為儲濟倉發生的事情而來,因為守倉兵士屬他管轄。張居正也急欲知道事情經過,便快步走了過去。王篆這時也一眼瞥見了他,連忙跑過來,也不及行禮,就稟道:「首輔,出了大事了。」

  「儲濟倉發生了械鬥,是不是?」

  張居正一邊走向自己的值房,一邊問道。王篆跟在屁股後頭,有些吃驚地說:「噢,首輔已經知道了?」

  張居正頭也不回,說道:「東廠的消息比你的還要快哪,說說,究竟是為何事?」「還不是為胡椒蘇木折俸!」「果然是為這個!」張居正心下一沉,不禁想起了幾天前發生的一件事情。

  那天,新任戶部尚書王國光來內閣拜謁,敘茶時,張居正說道:「汝觀兄,聽說你這位大司徒到職之後,戶部衙門面貌煥然一新。當此新舊交替之際,許多衙門差不多都癱瘓了。官員們一心都在窺測風向,根本沒心思做事。戶部卻不然,各司職部門清帳的清帳,盤庫的盤庫,催繳的催繳,倒比過去忙了幾倍。沒有老兄的掌握,這種局面是不可能出現的。」「首輔大人如此表揚,著實令卑職慚愧。」王國光又是擺手又是搖頭,眼神裡雖透著自信,但說話的口氣卻很謙遜。

  這王國光看上去五十掛邊的年紀,身材偏高,雖然發福肚子微腆卻不顯得臃腫,兩頤豐滿,鼻隼高聳有肉,五官四竇都生得得體,一看就是一個大富大貴的上乘之相。他是嘉靖二十三年的進士,金榜題名比張居正早了三年。隆慶四年,他從南京刑部尚書任上,調任北京戶部尚書,但並不到部任職,只是掛此銜頭,實際的職責是總督天下倉場。這次張居正讓他取代張本直到部履職,級別並沒有提,只是事權加重。他是河南府陽城縣人,按理與高拱也算大半個老鄉,但感情上他卻更親近于張居正。這皆因二十年前,張居正任翰林院編修,王國光任吏部文選司郎中期間,兩人都恃才傲物,在京城的年輕官員中都算是出類拔萃的人物。因此兩人聲氣相求結為密友,對當時權傾天下氣勢熏天的嚴嵩頗有微詞,他們的行跡很快受到次輔徐階的注意,這個狀元郎出身的閣臣,便把他們延攬到門下,教會他們政治上的隱忍之術。

  這兩個甫入仕途的愣頭青這才得以保存下來,並在隆慶一朝徐階任首輔時得到提拔重用,成為朝廷的棟樑之臣。兩人既都成了徐階的弟子,政見相同又兼著同門之誼,感情自是非同一般。這回張居正力薦王國光出掌戶部,還惹出不少風言風語,說張居正懷私罔上任用私黨。期間兩人曾見過幾次面,張居正對此始終不吭一聲。僅這一點,就讓王國光心存感激,整頓戶部開創新局也就格外賣力。這會兒,坐在張居正的值房裡,王國光接著說道:「戶部掌握著全國的財政。究竟如何才能給皇上當好掌櫃的,這裡頭名堂大得很。我到部還不到一個月,已摸到一些情況,看到一些弊病,正琢磨著如何革故鼎新,扎扎實實地做出幾件事來。因思路還沒有理順,故不忙向你首輔彙報。方才咱已講過,今天,有急事向首輔稟告。」

  「究竟何事?」

  「國庫的銀子已經告罄。」

  「啊?高拱離任前,不是說還有四十萬兩嗎?」

  「四十萬兩,哼,那是張本直說的假話。」王國光悻悻然說道,「這幾日,所有帳目都已查證核實,國庫裡實只有二十萬兩銀子,所謂四十萬兩,是把高拱答應多給殷正茂那二十萬兩銀子也算在內。可是,這筆銀子已劃出去三個多月了。」聽了這席話,張居正馬上想到了朱衡。他登門拜見這強老頭子,請他繼續留任工部尚書一職,朱衡二話不說,只提一個條件,必須近期內將二十萬兩銀子的潮白河工程款如數撥給。張居正出於無奈答應了他。於是接著問:「潮白河二十萬兩銀子的工程款,劃撥了嗎?」

  「早劃撥了,」王國光憤憤地說,「朱衡是個牛鼻子,這筆錢不給,他就又會鬧著去敲登聞鼓。只好給他。他不鬧了,我這裡也就燈幹油盡。堂堂一個戶部尚書,口袋裡竟摳不出一兩銀子,國朝兩百年來,實在是前無古人哪!」王國光一番感歎,讓張居正聽了心酸,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指梳理著長須,問道:「汝觀,總還有一些銀子的進項吧。」

  「有還是有,年初,戶部十三司會同有關衙門一起核定,今年全國應該徵收的賦稅是二百七十萬兩銀子,但全年各項開支卻須得銀兩四百余萬,這還不包括先帝去世與新皇帝登基這些意外的大筆開支,總之是寅吃卯糧,入不敷出。」

  「不是說還有歷年積欠嗎?這個數目是多少?」

  「五百多萬,」王國光伸出一隻手來晃了晃,接著歎道,「這還僅僅只是隆慶二年以來的積欠,如果這筆錢收起來,我們就不會如此捉襟見肘,作無米之歎了。」

  「汝觀,我看催收積欠是戶部的重中之重,在這件事上你要多動腦筋。」

  「咱已經想好了主意,第一步,把全國十大榷關的徵稅禦史全都換掉,換上年輕肯幹願意為國分憂的官員。這是個重大事件,過兩天咱專門再來請示。」

  「今天為何不討論呢?」張居正性急地問。

  「今天,有比這更急的事情。」

  「啊?」

  「叔大,後天是啥日子?」

  「七月二十,」張居正脫口答道,他不懂王國光葫蘆裡究竟裝的什麼藥,不解地問,「你問這個幹什麼?」

  王國光嘴一咧想笑,卻又笑不出來,只是幹扯了扯嘴角,善意譏道:「你是官當得太大不做具體事,所以記不得了。再過幾天是發放月俸的日子。京師的官吏,合起來有一兩萬人,每月應發放的本色俸銀是十二萬兩銀。可是現在上哪兒去找這筆錢呢?」

  「一點辦法都想不出來嗎?」張居正問。

  「若還有一絲辦法可想,咱就不會來羅唕你了。實在是山窮水盡啊!」王國光兩手一攤,一臉苦相。

  張居正這才感到事態嚴重,一個首輔上任的第一個月,京官就領不到俸銀,這可真是破屋又遭連夜雨。張居正頓覺胸口堵得慌,嗓子也幹得冒煙。趁他呷茶的工夫,王國光繼續說道:「千難萬難打磨不開也就是這兩個月,過了這兩個月,咱就有辦法了。」

  張居正「嗯」了一聲,猶自沉思著問:「鄰近州府的鈔庫中,也無銀可調嗎?」

  「這個主意咱也想過,行不通。」王國光伸手抹了抹鼻頭滲出的細密汗珠,答道,「各省府的官吏俸祿,都從各省府的鈔庫支取。因多年賦稅催繳不力,各省府鈔庫也大多入不敷出。

  你調他的銀子,等於是奪了他一省官吏的俸祿,縱是省撫答應,底下的官員也不答應。如此扯來扯去,半個月也不得下地。這邊的事情解決不了,那邊又捅出個新的馬蜂窩。」

  「找京城富商臨時挪借呢?」

  「這更使不得。一是有失皇朝體面,載諸史冊,必遭後人唾棄。二是你莫看官員們平常愛財如命,你若告知本月的俸銀是從商人處告借得來的,馬上就會輿論沸騰。那些自詡為孔聖人嫡傳弟子的朝廷命官,這會兒就會個個都成了恥食周粟的伯夷叔齊,覺得自己蒙受了奇恥大辱。彈劾咱們的各種奏摺也就會紛紛湧至內廷,這不是沒事找事嗎?」

  「那麼,就臨時拖欠一月。」

  「欠也不能欠,你這首輔上任第一個月,就拖欠官員的俸銀,叫人家怎麼看你?」

  張居正急了,嚷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活人難道叫尿憋死不成?」

  王國光迎著張居正的目光,說:「咱倒有個餿主意。」

  「請講。」

  「本月的折色銀,全部改用實物折俸。」

  「實物,什麼實物?」

  王國光徐徐說道:「戶部管理的國庫,在京城也有二十幾處。除了鈔庫空空如也,餘剩各庫倒都是滿墩墩的,累年各府州縣納繳的實物,從紙筆墨硯鑼鼓鐃鈸,到炭米油鹽竹木藤漆,可謂應有盡有,統計下來,大約有七百多個品種。這些東西本來是供朝廷政府的日常用度,但入繳數量太大,用也用不完。有些物品因入庫時間太久,還發生黴爛變質。每年,各司庫呈報的損耗最低也是好幾十萬兩銀子。依愚職之見,乾脆,選出幾樣庫存實物,折價作為官吏們的俸銀髮放,這樣既解決了庫存壓力,又解決了俸銀,這無招之招,也算是兩全其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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