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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這位金學曾生得白白淨淨,一副儒雅之相,只是一雙小眼睛總是眨巴個不停,讓人體會到他的狡黠。他本是隆慶二年的進士,放榜後不久,就分來戶部觀政。所謂「觀政」並非實銜,只是官員等待分配的一種過渡。大凡一個新科進士,一時無法分配,吏部便讓他到各大衙門臨時學習政務,觀政一名由此而來。分到刑部則稱刑部觀政,分到兵部則稱兵部觀政,如此類推。觀政雖掛級別很低的九品銜,但並非所部的正式官員,只是一個閑曹。金學曾來戶部呆了不到一個月,已是歲暮,忽然得信家父去世,只得回到浙西老家丁憂三年。今年三月期滿啟程來京,一路遊山玩水,到戶部報到已是六月初了。正值隆慶皇帝大行,各衙門亂成一鍋粥。吏部文選司給他入了仕籍,仍遣他到戶部繼續觀政。

  戶部新舊更替,加之他又不是在編人員,所以也沒有人管他。佐貳官讓他臨時到度支司幫忙。因房子太擠無法安插,司郎竟讓他這個有「品」的官員到書算房和八個吏目擠在一起,在門口處支張桌子安身。他也不計較,不消三天,就和吏目們混了個臉兒熟。只要一落空,他就在書算房裡擺龍門陣,說了京城說外地,說了大內說衙門,從官場說到賭場,從窯子說到書院。指東道西說鹹扯淡,把他滿肚子雜碎盡行抖落。吏目們雖然都是見多識廣的京油子,卻無不折服於他的口辯之才,每日裡豎著耳朵聽他棉布絲布地亂扯,竟常常忘了做事。王國光上任之後,整飭部治,又是盤存又是清帳,各司科頓時間都忙得一塌糊塗。

  吏目們再無閒空來享耳福了,金學曾倒也知趣,一連好幾天在書算房裡免開尊口,去文牘房裡借了些檔案邸報來看。但房中整日價算盤珠子劈哩叭啦一片亂響,聒噪得他五心煩亂,便找到上司要求換崗,恰在這時,上頭決定胡椒蘇木折俸,度支司須得派一個人前往儲濟倉監理此事。這是個鬼不纏的差事,誰見了就躲。司郎早嫌這個沒事幹的遊神礙手礙腳。於是就把這差事委派給他。金學曾閑得無聊,因此樂得前往。儲濟倉往外發放物品,每一筆,都得有三個人簽字。一是發放方的管倉大使,二是接受方,三是監理方。按理說,章大郎尋釁,本與他金學曾無關,但王崧既然問上臉來,心知他這是轉移矛盾,卻也不得不答:「依卑職看,還得按章程辦事。」

  章大郎睃著金學曾,心中忖道:「這大概就是剛才那位官員咒駡的金觀政了,瞧他賊眉鼠眼,就不是個好東西,待老子調教調教他。」於是故意大驚小怪地嚷道:

  「啊,原來你不是啞巴!」

  金學曾臉色一沉,問:「章大人怎麼如此說話?」

  章大郎用摺扇敲了一下金學曾的肩膀,以一種侮辱的口氣說:「咱章爺從進這儲濟倉的大門,就看見你耗子樣跟著,眼珠子滴溜溜轉個不停,嘴巴卻是個死的,王大使,這人是幹啥的?」王崧回答:「回章大人,這位金大人是戶部觀政,度支司派來的監理。」

  「監理什麼?」

  「就監理胡椒蘇木折俸的發放。」

  「他娘的,六個指頭搔癢,偏多出了這麼一道,」章大郎罵罵咧咧,接著又拿眼橫著金學曾,輕蔑地問,「金觀政,你剛才說到章程,什麼章程?」

  平白無故受此羞辱,金學曾一張白淨臉漲紅到耳根。儘管章大郎進來之前王崧已介紹了他的底細,但此刻他仍想「太歲頭上動土」,迎著章大郎挑釁的眼光,他硬朗朗答道:

  「儲濟倉的章程,只對衙門,不對個人。你北鎮撫司兩百多名官員,若一個一個的給付,今天一天都稱不完。」

  「稱不完也得稱,就這麼辦!」

  章大郎以勢壓人,眼珠子瞪得牛卵子大,金學曾也不甘示弱,回敬道: 「章大人,你既插隊進來,眾人忍讓也就罷了,現在又無理取鬧,公堂之內,豈無王法?」

  「好你個鳥觀政,竟敢教訓本官,」章大郎沒想到眼前這位弱不禁風的書生竟然有如此膽量,於是「嗤」的一笑,揶揄道,「看看你穿的是什麼?幾隻小麻雀前胸後背地亂飛,老子身上穿的你看清楚了,一隻大熊羆,你有什麼資格和咱講話?」

  章大郎挖苦金學曾是個「九品觀政」,金學曾冷冷一笑,答道:「是的,我金某官階九品,是大明王朝裡最小最小的官。但是,我這個小官是鄉試會試這麼一程程考出來的,是皇上金榜題名,從正途上得到的,請問章大人,你這五品官是怎麼來的?」

  如此一問,等於戳了章大郎一刀,因為他的官畢竟是開後門花大把銀子買來的,他頓時惱羞成怒,舉起扇柄朝金學曾劈頭打來。金學曾一躲,頭上的烏紗帽翅被扇柄擊斷。「章大郎,你膽敢行兇?」金學曾跳過一邊,大聲嚷道。 「老子行兇怎麼樣,老子今天打的,就是你這個金榜題名的野狗。」

  「天子腳下豈無王法?」金學曾還想理論。

  「你一個鳥觀政也配說王法?」

  章大郎顧不得官箴體面,像一頭咆哮的獅子,在稱房裡把金學曾攆得團團轉。膽小怕事的王崧,跟著章大郎背後勸道:「章大人,請息怒,有事好商量。」說著就去拉拽章大郎的衣袖。章大郎認為王崧勸架是假,偏袒金學曾是真,頓時遷怒於他,回轉身來狠命推了一掌,王崧猝不及防,仰面跌倒,後腦勺重重地碰在磚地上。頓時身子一縮,四肢抽搐起來。

  這當兒,金學曾已跳出稱房,與聞訊起來的守倉小校撞了個滿懷,小校問道: 「金大人,出了何事?」

  「有人在這裡行兇動武。」金學曾氣喘吁吁地回答。

  「誰?」

  小校言猶未了,只見章大郎抓了一把鏟子又從屋裡撲出來沖向金學曾。

  「快,把他拿下!」

  金學曾一邊對小校嚷著,一邊撒腿就跑。小校見追打者是個武官,愣了一下,旋即上去阻攔。沒想到章大郎氣紅了眼,也不問青紅皂白,竟又掄起鐵鏟朝小校攔腰掃來,虧得小校手腳麻利一步跳開,不然,這一鏟子挨上了,不死也是個終生殘廢。小校見這「官人」已是完全發了瘋,立時命令與他同來的七八個兵士將其團團圍住。面對一下子逼上來的七八支槍矛,章大郎色厲內荏地嚷道:

  「你們想要怎麼樣?」

  「把他轟出去!」

  重又走過來的金學曾,跺著腳命令小校。

  「這位大人,你自己走,省得小的不好交差。」小校息事寧人,好言相勸。

  章大郎見自己孤勢,好漢不吃眼前虧,於是一丟鏟子,指著金學曾咬牙切齒罵道:

  「狗日的,你等著,看我章大爺怎麼收拾你。」

  章大郎說著,已是三步並作兩步出了大門,他前腳剛走,稱房那邊,吏目又銳聲叫了起來: 「金大人,快來!」

  金學曾趕緊跑進稱房,只見王崧躺在地上,已是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一應胥吏急糊塗了,一聲聲地喊著「王大人」,也不知如何辦理。金學曾蹲下來仔細一看,地上沒有一絲血跡,他伸手在王崧的後腦勺摸了摸,只覺得塌陷了一塊。他隱約感到這是顱骨破裂血淤顱中,剛才撒腿狂奔已是暴出了一身臭汗,這會兒額頭上更是汗下涔涔了。

  「金大人,怎麼辦?」

  「快找副擔架來,把王大人抬出去急救。」

  得了這個指示,吏目飛身而去。金學曾又拿起王崧的右手腕給他把脈,寸關尺三點都摸不著脈息,接著翻開他的眼皮來看,瞳孔已經放大。金學曾心中一格登,隨即眼角一酸,幾顆豆大的淚珠滴落在王崧的臉上。

  正在這時,忽聽得大門那邊喊聲震天。旋即小校滾葫蘆一般跑過來稟道:「金大人,方才那位武官領著幾十個兵士操著傢伙殺進來了。」

  金學曾霍地站起,咬著牙說:「天子腳下,豈無王法。你們守庫兵士,都操傢伙奮勇抵抗。」

  「是。」

  小校領命而去。金學曾又喊過一位吏目,吩咐道:「你趕快從後面出去,到戶部稟告這裡的情況。」

  「是,小的遵命。」那吏目剛跨出稱房,又回頭說道,「金大人,小的看那章大人好像要找

  你尋仇,你也得躲一躲。」

  「對,請金大人暫且回避。」

  「謝謝諸位好意,出了這大的事情,金某怎能離開,要死,我也只能死在這儲濟倉內。」說著,金學曾朝在場諸位拱了拱手,整了整衣冠,挺胸出門,朝殺聲震天的大門那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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