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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這主意不錯,」張居正笑道,「好你個王國光,口口聲聲說一點法子都沒有了,原來是在賣關子。」

  「咱不是說過嗎,這是無招之招,是餿主意。」

  張居正伸手摩挲著額頭,冷靜思考後,又說:「這件事執行起來,恐怕還會有阻力,僕坐在這個首輔位子上,該有多少官員不滿,他們雞蛋裡尋骨頭,想找岔子的人多的是。因此我們做任何一件事,都得把前因後果仔細思量一番。實物折俸,好像國朝已有先例,待會兒我讓書辦查查。」

  「不用查了,咱記得。成化五年,禦史李監受命清查內庫,見各庫絲綾羅褐繒布衾褥,以及書畫幾案銅錫磁木諸器皿,皆委諸積塵日久腐壞,因此上疏請充俸鈔。皇上批旨允行。」王國光從容道來,凡涉及國家財政,事無巨細孰論古今,他都不假書簿對答如流。僅此一點,就讓張居正心裡感到踏實,他暗自慶倖舉薦得人。並由此感歎:官場中,像王國光這樣的明白人實在太少。

  「汝觀,既有先朝實例,這件事做起來就有據可依了。」張居正眼神裡重又恢復了自信,「只是究竟用何等實物折俸,還須詳議。」

  「這個,咱也想好了。」王國光立即答道,「就用胡椒蘇木,一是這兩樣物品國庫收藏甚豐,足夠供應。二來,胡椒蘇木歷來由榷場專營,民間不許散賣。因此,拿它們折俸,官員們很容易就能變現。」

  王國光什麼事都想得很細,倒讓張居正覺得自己的思慮都是多餘。不過,他仍免不了囑咐:「既如此,這件事就按你的思路辦理。僕雖不諳市情,但也約略知道胡椒蘇木歷來估價不菲,因此在折俸時,還望汝觀不要太摳,多給官員們讓一點利。」

  「這個不用首輔操心,愚職自會辦理。」

  「還有,為慎重起見,你將此事寫成摺子呈奏皇上,以求准旨。」

  「摺子已擬好了。請首輔過目。」

  王國光說著就從袖筒裡抽出奏摺遞上,張居正接過笑道:「汝觀,原來你是蓄謀既久啊!」

  走進值房,張居正收回思緒,跟著進來的王篆,剛落座就把儲濟倉發生的事情備細講了。卻說章大郎撒野不到半個時辰,王篆就聞訊率兵趕到現場,其時械鬥已經停止。章大郎聽說王崧死了,心中發虛,也知道天子腳下鬧事兒不是好玩的,便腳底抹油開了溜。但儲濟倉門前依然是人山人海擠得水泄不通。看熱鬧的領折俸的混雜一起。由於這樣一鬧騰,原本就有怨氣的軍爺們,這一下更是火上澆油。儘管領頭的章大郎走了,他們卻沒有稀鬆下來。只見這個挽袖捏拳頭,那個捅娘罵老子,你上竄下跳唯恐天下不亂,我烏頭黑臉賽似活閻王。看見王篆率了兵馬前來彈壓,他們也毫不害怕——皆因他們自恃都是簪纓貴胄,諒王篆也不敢把他們怎麼的。

  這時,正好王國光的八人大轎抬了來,立刻就遭到軍爺們的圍攻謾駡。有的人朝他啐口水吐唾沫,有的人朝他扔石塊。慌亂中,不知是誰的一塊石頭擊中了他的額頭,頓時血流如注。王國光本是得了傳信後馬不停蹄趕來處理問題的,沒想到一下轎還來不及說上一句話,就又挨駡又挨打,軍爺們恨不得生吞了他。虧得王篆拼死相救,把他塞回大轎,在巡警的簇擁下離開儲濟倉。不然的話,很難說他會不會成為王崧第二。

  聽著王篆的彙報,張居正心裡頭一抽一抽的,手心裡全是冷汗。王篆話音一落,他立即問道:「儲濟倉那邊,現在怎麼樣了?」

  王篆答道:「卑職一看情況不對頭,就下令關了大門,暫停給付,並增加了保衛的兵士。」

  「鬧事的武官,究竟有哪些?」

  「在場的都鬧了,跳得凶的,也有十幾個。」

  「那個挑頭的章大郎,抓了沒有?」

  「這個……」

  王篆欲言又止。張居正盯著他,厲聲問道:

  「怎麼了?」

  「這個章大郎,是個有背景的人,他的舅舅,就是如今的乾清宮總管太監邱得用。」

  「哦,原來有這一層。」

  張居正眼中火花熠然一閃。腦子中迅速浮現出一張總是笑眯眯的臉來,這就是邱得用。他平常從不多言多語,但做事很有分寸,因此極得李太后的賞識。張居正沒想到,章大郎竟是他的外甥,立時感到這事棘手。若抓捕章大郎,必然會得罪邱得用。若不抓,那些不明事體專扯牛筋的軍爺們還會尋釁鬧事。張居正頓時陷入兩難之中,半晌沒有說話。

  善於察顏觀色的王篆,這時望瞭望門外,壓低了聲音悄悄說道:「首輔,依卑職看,乾脆放這章大郎一馬,給邱得用一個人情。」

  「混帳!」張居正臉色鐵青,一拍桌子罵道,「這話是你說的?大是大非的事情,豈容拿來做交易!」

  王篆本以為揣著了張居正的心思,沒想到搔癢搔錯了地方,招來一頓臭駡,頓時臉紅到耳根,坐在那裡局促不安,張居正瞟了他一眼,又問:「章大郎現在何處?」

  「從儲濟倉走後,這傢伙一頭鑽進北鎮撫司衙門,就不見出來。」

  「這個硬頭釘子,一定得拔掉。」張居正咬著腮幫子說道,「你現在就去,務必把章大郎抓捕歸案。」

  「卑職遵命。」王篆答應得爽快,可就是不挪身子。

  「去呀!」張居正催促。

  王篆看著張居正臉色,小心翼翼答道:

  「首輔,北鎮撫司是錦衣衛衙門,而錦衣衛直接歸皇上管轄,沒有請得聖旨,卑職這個巡城禦史,就無權進去抓人。」

  王篆說的是實情。張居正聽了,做了一個不耐煩的手勢,決然說道:「到皇上那裡請旨,不是三兩個時辰辦得下來的,況且,你也說過,這中間還有一個邱得用,請不請得動聖旨還是一個問題。我的意思,是要搶先手。只要把章大郎抓到,怎麼處理,主動權就在咱們的手上,這個道理難道你不懂?」

  王篆猴兒精,聽得出張居正對他講的是心腹之話,連忙答道:「經首輔這一點撥,卑職明白了。我這就派人到北鎮撫司候著,只要章大郎一露面,立馬就把他逮住。」

  「他若不出來呢?」

  「咱就等。」

  「等不得,等過了今天,黃花菜都涼了。你必須設法把他騙出來。」

  「騙?」王篆眼珠子一咕嚕,對首輔話中的「玄機」心領神會,笑道,「請首輔放心,卑職一定把這件事辦好。」

  王篆一走,已是中午,張居正胡亂吃了一點東西。按習慣,午飯後他一定得眯一會兒,可是今天他無論如何都睡不著。儲濟倉事件的發生,攪得他六神不安,思緒駁雜。上任首這一個多月,順心事少煩心事多。單是財政困難倒沒有什麼,主要是人事上的糾葛。他隱約感到暗中總有一股勢力在與他較勁。高拱人雖走,但他數年經營提拔的官員多半都還在各大衙門擔任要職。這些人明著不說什麼,見了面點頭哈腰作揖打拱,好像一切都很平靜。其實,這些人是用「軟磨」代替「硬抗」。這樣一來,各衙門都處在半癱瘓狀態。政府機構中最最重要的六部,雖然大都更換了堂官,但事繁權重的各司郎官卻不肯配合,局勢不但沒有起色,反而比高拱在位時更糟。近幾天來,張居正強烈地感到,自己雖然得到了首輔之位,實際上並沒有得到首輔之權。凡有提倡少有響應,一個柄國大臣,上演的竟是自拉自唱的「獨角戲」。今天上午,他鄭重向皇上提出京察,原就是為了恢復高拱在位時那種一呼百應的局面。

  可是,天有不測風雲,京察還沒有開始,胡椒蘇木折俸卻出了大事,不但發生了械鬥,還出了人命……

  張居正慎重思慮反復推想,覺得武官們鬧事並不是偶然,保不准背後有人慫恿。有些人就是想趁混水摸魚把事情鬧大。若不能及時把局勢控制住,聽任官員們的不滿情緒蔓延開來,最終所有的矛頭必定都會對準他這個新任的首輔。眾口爍金金必銷之,眾人推牆牆必倒之。張居正意識到這一點,頓時不寒而慄。有那麼一刹那間,他甚至懷疑當初支持王國光作出胡椒蘇木折俸這一決策是否妥當。但很快這念頭就熄滅了,吃後悔藥並不符合他的個性,何況國庫空虛也沒有別的選擇。思慮了一番,張居正眼裡重又射出那種逼人的鋒芒,他用手捏著鼻翼提了一會兒神,然後朝門外威嚴地喊了一聲:「來人。」

  「卑職在。」

  書辦應聲入內。張居正朝他掃了一眼,說道:「傳示兵部、刑部兩位尚書,到內閣會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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