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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章爺,咱們是在發牢騷呢!」一位身著七品武官命服的官員搭訕著回答。

  「發甚牢騷?」章大郎問。

  「就為這胡椒蘇木折俸的事。」

  「日他娘,你們別提這事,提起來,咱老章氣頭比你們更大。」章大郎說著就一手牽開官袍的圓領,一手撒開摺扇朝內扇汗,恨恨罵道,「老子這個糧秣官上任第一個月,就他娘的碰上這等事。司衙的上司同僚明裡不說,暗中還不是罵我喪門星?你們說,這事與咱老章相什麼幹?可是,別人在咱面前做頭做臉,咱還不是得受著?」

  「章爺,咱們都同你一樣。」

  「是啊,放屁打嗝,兩頭都不好受。」

  「章爺,你有辦法,幫咱們討個公道……」

  剛剛冷下去的話題,頃刻間又更熱烈地議論起來。這章大郎本是個倚勢橫行好聽奉承的莽漢,見眾人抬舉他,也就一刀把鼻子剮了,不曉得哪面朝前,此時他收了摺扇,吊著眼問:

  「你們說,這公道上哪兒討去?」

  「胡椒蘇木折俸,這是不把咱官員當人呢,咱們還得要月俸銀。」一位官員攛掇著說。 「聽說太倉裡空了,一錢銀子也無。」章大郎說著,歎了一口氣。

  「你聽他的,章爺,管太倉的沒有銀子,就像開窯子的說沒有婊子,你信嗎?」

  「這倒也是,」章大郎若有所悟,說道,「京城文武官員,撐破天一萬人,大小一拉,平均每人十兩銀子,也才十萬兩銀子。若大一個太倉,未必十萬兩銀子也拿不出來?」

  「可不是這個理,我看哪,是有人成心擠兌咱們。」

  說這話的,是京營裡的一個校官,剛說完,就有人捅了他一下,低聲勸道:

  「老弟,可不能瞎諞。」

  「誰瞎諞了?有膽量的,讓咱到太倉瞧瞧去,」校官不但不聽勸,反而越說越激動,湊到章大郎跟前,問道,「章爺,你說是不是?」

  「是,是這個理,」章大郎眨著眼睛,用摺扇一敲腦袋,問身邊那位七品武官,「新任的戶部尚書,叫什麼來著?」

  「王國光。」

  「這人是幹啥的出身?」

  「此前的差事是總督天下倉場。」

  「這麼說,連這儲濟倉在內的京城十大倉,都歸他管轄?」

  「是的,章爺。」

  「日他娘,這咱算對上號了,他管倉庫的出身,什麼倉裡裝著哪些東西,這姓王的一清二楚,興許他覺得這些東西在倉庫裡放陳了,放爛了可惜,乾脆折俸給咱們了事。」

  「嗨,章爺英明,把人家的賊心眼看了個透兒亮。」校官說著竟拍起巴掌來。

  「折俸的事兒大,恐怕戶部尚書一個人作不了主。」有位官員插嘴說。

  「他請示誰?無非是新任內閣首輔。」又有一位武官氣呼呼地搭白,「聽說王國光與首輔張大人是同年,穿……」

  那武官本想說「穿連襠褲」,但感到不妥,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章大郎瞅了他一眼,正欲開口說話,忽聽得倉門那邊又嘈雜起來,忙抽身走了過去,只見一個六品武官帶著一臉怒氣從朱漆大門裡走了出來,身邊跟著幾位兵士,一人扛了個沉甸甸的大麻袋。

  「請問這位兄弟,是哪個衙門的。」章大郎攔住那位武官問。

  「京師西大營的。」

  「為何不快活?」

  「那監稱的夥計,太操蛋。」

  「怎麼個操蛋法?」

  章大郎偏要打破沙鍋問到底,那位武官眼見這位愣頭青品秩比自己高,也就耐下性子來一五一十地回答:「今日發放胡椒蘇木,真他娘的邪門。有主稱,有監稱。主稱的是這個儲濟倉的大使,姓王,監稱的是戶部度支司派來的,姓金。王大使人還好,每一稱都稱得紅紅的,杆子翹著,但那姓金的站在旁邊,總要拿鏟子往下鏟點,非要把稱杆壓得平平的。眼看稱完了,咱向那姓金的央求,能否多給一鏟子補補稱,不然回去分虧了,誰認這個賬。那姓金的頭搖得貨郎鼓似的堅決不肯,咱生的就是這個氣。」

  「那姓金的是個什麼玩意兒?」

  「聽說是個觀政,還沒有實授哪。」

  正這麼說著,又見一位吏目從門裡走出來,高聲嚷道:「京師南大營,京師南大營人來了沒有?」

  「來了。」

  答話的正是那位呱呱唧唧想說「穿連襠褲」的武官,他這會兒正急匆匆朝前走。

  「輪到你們領貨了。」

  吏目說著正要轉身進去,章大郎趕緊喊了一聲:「慢著。」

  吏目站住了,瞧著章大郎的五品官服以及比這官階更大的勢派,連忙堆下笑來,拱手問道:

  「大人有何吩咐?」

  章大郎指示緊隨身後的親兵說:「遞帖子。」

  親兵迅速遞了一張名刺過去,吏目接過一看,上面寫著:錦衣衛北鎮撫司糧秣官副千戶章大郎

  錦衣衛與東廠,是由皇上親自主管的兩大特務機構。錦衣衛比東廠權勢更大,因為負責保衛皇城以及皇上的扈駕侍衛的「御林軍」,也歸錦衣衛管轄。而北鎮撫司,是錦衣衛負責北京治安的常設機構,大凡遣送、抓捕、廷杖大臣,都由它負責,只要提起它,公門中人就不寒而慄。所以,吏目看過名刺之後,雖然對這個從五品的副千戶瞧不上眼,但對「北鎮撫司」卻不敢馬虎,於是小心問道:

  「請問章大人有何事?」

  「進去稟告你們大人,就說章爺咱公務繁忙,沒工夫傻等。先把咱們司衙的胡椒蘇木領了。」

  「這……」吏目看了看廣場上黑鴉鴉的人,為難地說,「章大人,這名單次序可是先排好了的。」

  「排了就不能改,未必銅澆鐵鑄的,嗯?」

  章大郎盛氣淩人說話生嗆,吏目還在躊躇,已擠到前面來的南大營那位武官說:「章爺有事,咱們讓他。」

  「對,咱們讓他。」立刻有不少人附和。見這些平日強五作六的軍爺們這會兒不分高低貴賤都一條心地讓著章大郎,吏目才感到這位「副千戶」大有來頭,再也不敢怠慢,忙跑進去傳信,一口氣工夫又跑回來,對章大郎點頭哈腰說道:「章大人,請進!」章大郎鼻子裡哼了一聲,噔噔噔幾步上了青石臺階,反剪雙手跨過門檻,又回過頭來對廣場上的軍爺們擠眼說:「你們等著,咱章某給你們出口惡氣。」章大郎隨著吏目進了大門,繞過照壁,便是過堂,由過堂往左,是儲濟倉大使的官廨,往右是一溜十幾座庫房。過堂裡,先已站著兩名九品官員等候章大郎的到來,他們是儲濟倉大使王崧,戶部觀政金學曾。吏目對雙方作了介紹。王崧知道這章大郎的來頭,因此表現得特別謙恭,儘管忙得團團轉,他還一定要請章大郎到官廨花廳裡敘茶。章大郎也不推辭,到了花廳坐下,呷了一杯茶後,開口問道:「你們儲濟倉裡,藏了多少胡椒蘇木?」各倉儲裡收藏的物品及數量,屬￿機密,不可輕予人言。王崧只得嘿嘿笑著,打馬虎眼說:「有一些,咱這儲濟倉,除了胡椒蘇木,也還保管另外幾種物品。」

  「金銀珠寶,綾羅綢緞你這兒都有?」

  「不不不,這些值錢的物品,不歸儲濟倉保管,」王崧聽出章大郎口氣不大友好,連忙引開話題,「章大人,你就在這裡歇息喝茶,貴司衙的折俸,卑職安排人與你手下人對賬發放。」

  王崧說著就要起身,章大郎連忙喊住他,說道:「這麼大的事情,怎好讓手下人辦理,本官要親自去。」

  「這樣更好,那就請章大人挪步。」

  王崧領著章大郎來到稱房,斯時章大郎帶來的司務已辦妥了賬面手續,北鎮撫司衙署中有品級的官員差不多兩百多位,核實下來,胡椒蘇木兩種每樣都超過千斤。幾位差役拿來麻袋正欲裝,章大郎又把他們攔住,說道:

  「慢著,哪能這樣裝。」

  幾位差役住了手,望著王崧聽候指示。王崧早就注意到章大郎是有意找碴子,心裡頭頗為緊張,小心翼翼地問:「章大人,你認為應該如何辦理?」

  章大郎問站在一旁的本衙司務:「咱衙門官員的花名冊,你可帶來了?」

  司務答:「帶來了。」

  章大郎轉向王崧,說道:「就按咱提供的花名冊,你一份一份地稱好裝好。」

  「這得多長時間?」王崧面有難色,支吾道,「外面還有那麼多衙門的人候著。」

  「咱不管別人,咱北鎮撫司的事兒,就得這麼辦!」

  章大郎態度蠻橫故意刁難,王崧隱忍著不敢理論,轉而問站在身邊一直默不作聲的金學曾:

  「金大人,你看如何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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