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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嘉靖四十五年,世廟駕崩。隆慶皇帝入承大統。天下振奮,萬民擁戴。隆慶皇帝嗣位之初,也想挽振頹風,刷新吏治,重樹洪武皇帝親手創建的綱常教令。奈何積弊太深,人心壞朽,隆慶皇帝雖英姿天縱宵衣旰食,也難以畢其功於一役。加之隆慶皇帝在位六年,內閣走馬燈一樣換了四位首輔,人不安神席不暇暖,為保祿位勾心鬥角,哪裡還有心思來整頓政務稽察弊端呢?更可惜天不假年,隆慶皇帝英年早逝,遂使嘉靖頹風,至今綿延而不息。「正因為如此,通政司的邸報才會出現如此怪誕的條陳,這都是嘉靖遺風。山西太原的巡撫禦史伍可之所以上奏男變女的荒唐事,也正是有了這樣的前提。就伍可這件事,不用說指桑駡槐攻擊太后,就是製造奇聞混淆視聽,我們就有種種理由將他重重治罪。但問題的癥結在於,伍可之事絕非個案,而是官場的普遍現象。若不正本清源撥亂反正,今天處罰了一個伍可,明日還會有十個八個叫張可王可的糊塗官員繼續水行舊路,上各種亂七八糟的條陳奏摺以惑聖聽!」

  張居正說到這裡,覺得口幹,便停下來喝了幾口茶。他的這番話本是昨日就想好了的,所以說起來條分縷析,大有振聾發聵餘音繞梁的功效,在座的三個人,都被他的話深深地震懾。特別是李太后,張居正講話時,她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盯著這位身材頎長臉上輪廓分明的中極殿大學士。自從進了裕王府以後,由於宮禁甚嚴,除了隆慶皇帝之外,她還從未如此近距離地與一個男子對坐。隆慶皇帝病危時,她雖然隔著帷幕與張居正見過一面,但那時因心存悲痛未及細看。現在她才發現,張居正的聲音充滿魅力,氣質如此誘人。她不禁心猿意馬想入非非,但「邪念」一起,她頓感羞愧,佯裝拭汗,掏出手帕來揩了揩臊紅的面頰。

  張居正並沒有覺察到李太后的微妙變化,他仍沉浸在激昂慷慨的情緒中,自顧說道: 「太后,臣方才所陳述,都是思考了多年的肺腑之言,不妥之處,還望太后指正。」

  「說得很好,」李太后一改冷峻,聲音竟變得甜膩膩的,「張先生在政府多年,所以能一針見血地指出朝廷弊政。多的也不用說了,你就說,下一步你想怎樣刷新吏治整頓頹風。」

  「臣建議皇上立即下詔,實行京察!」

  「京察?」

  「對,京察,」張居正冷浸浸的眸子一閃,徐徐解釋道,「所謂京察,就是對應天順天兩京官員實施考核,四品以上官員,一律上奏皇上,自陳得失,由皇上決定升降去留,四品以下官員,由吏部都察院聯合考察,稱職者留用,不稱職者一律裁汰。」

  「馮公公,你覺得張先生這個建議如何?」李太后問馮保。

  馮保操著娘娘腔,恭謹地回答:「啟稟太后,張先生的主意好,這是大手筆。」

  李太后點點頭,朝張居正送了一個秋波,問:「張先生,何以只限於京察,各處的地方官也應該考核才是。」

  張居正答:「這個使不得,地方官都負有牧民之責,若同時進行考察,勢必引起混亂,導致州縣不寧。兩京衙門,並不直接面對百姓萬民,考察起來沒有這層麻煩,何況風氣自上而下,只要京官的問題解決好了,地方官行賄無門,進讒無路,吏治就會有一個好的開端。」

  「鈞兒,你是皇上,你認為呢?」

  李太后又轉頭問坐在禦榻上的兒子,朱翊鈞雖不懂深奧的大道理,但憑直覺感到張居正的建議是好的,於是答道:

  「張先生的建議很好。但是,伍可也得重重懲處。」

  「如何懲處?」李太后問。

  「免他的官。」

  「為何要這樣呢?」

  「這個混蛋官員,竟然變著法子罵朕以及母后,不懲處,我這個皇帝哪裡還有威嚴!」

  說罷,朱翊鈞一跺腳,鼓著腮幫子兀自生氣。

  馮保見狀,連忙朝張居正使眼色說:

  「張先生,皇上金口玉言,伍可削籍,就這麼定了。」

  張居正微微頷首,答道: 「臣遵旨。」

  李太后此時明眸溢彩,紅暈飛腮,表現出前所未有的興奮,她火辣辣的眼光盯著張居正,說道:「張先生,你今天回去,就立即替皇上起草實行京察的詔令。」

  張居正還來不及回答,忽見平臺值班太監冒冒失失闖了進來,跪下稟道:

  「萬歲爺,東廠掌帖陳應鳳派人送了個十萬火急的密劄進來。」

  「說什麼?」小皇上緊張地問。

  「北鎮撫司的錦衣衛,同儲濟倉的守衛兵士打起來了。」

  張居正②水龍吟·第二回 赳赳武夫尋釁鬧事謙謙君子以身殉職

  位於皇城東總布胡同之側的儲濟倉,平時寡靜得門可羅雀,今兒個可是熱鬧非凡。倉前廣場上東一輛西一輛密匝匝停滿了騾馬大車,其間還夾雜了不少攜筐帶擔的挑夫。身著戎裝的軍曹武弁,穿號衣的差人番役,穿衫的吏目衙牌,戴烏紗帽的官人混雜一起,笑談聲、斥駡聲、喊叫聲、吆喝聲鬧哄哄交織成一片,直把人吵昏了頭。

  這一番突然出現的熱鬧景象,原也事出有因。前日戶部諮文在京各衙門,告之太倉銀告缺,本月在京文武官員的月俸銀,改用實物胡椒蘇木支付。在京的文武衙門上百個,文武官員總數也有上萬人。慮著衙門繁雜人口眾多,管著這項業務的戶部度支司將各衙門排了隊,分三天支付完畢。安排在第一天的大多是戎政府、錦衣衛、五城兵馬司以及京營等軍職衙門。公門中人,當了大官的不說,中小官員每月就巴心巴肝等著發俸這一天,油鹽醬醋禮尚往來各種用度應酬,都指著這一份俸銀來開銷。因此,一大早,各路領俸的人馬就急急如律令趕來,把個儲濟倉圍得水泄不通。不過,眼下來的人,沒有誰能有個好心情。實物折俸,白花花的銀子變成了胡椒蘇木,誰碰上這個,就算他棉花條子一根,也會蹭出火星子來。

  儲濟倉辰時開的大門,眼看個把時辰過去了,還只是兌付了一兩家。廣場上的人越聚越多,

  毒日頭底下悶熱難挨,加之肚子裡都窩著火,一些糾糾武夫便你一言我一語地罵開了: 「誰他娘的吃屎迷了眼兒,弄出這麼個胡椒蘇木折俸的餿主意。」

  「是啊,老子吃了三十年皇糧,頭一遭兒碰到這等邪事。」

  「新皇上登極,本指望多少得幾個賞銀,這下倒好,賞銀得不著,連俸銀也變成了胡椒麵兒。」

  「咱聽說高鬍子在的時候,本打算給咱們封賞銀的,但他的官帽子讓皇上一擄,新首輔即位,什麼章程都改了。」

  「嗨,繡房裡跳出癩蛤蟆,邪了。」

  「天上九頭鳥,地下湖北佬,邪的還在後頭哪!」

  正這麼議論著,忽然人群中騷動起來,只見一個人大大咧咧地走了過來。此人生得面闊身肥,一雙粗眉緊壓在兩隻鼓眼之上,兩耳招風,上唇翻翹。乍一看,活脫脫一隻猩猩。他腳上蹬了一雙黃綾抹口的黑色高靴,身上穿一件金絲質地繡著熊羆的五品武官命服——單就這身打扮,就知道此人大有來頭,因為金絲的面料,按規矩,只能是一二品武官才准予使用。此人名叫章大郎,是錦衣衛北鎮撫司主管糧秣的官員,襲職為副千戶,這職位是一個從五品官銜。這樣的官,若是擱在外省州府,或許還是個人物,但在京城,卻是啥也不算。但這個章大郎不同,他的舅舅邱得用,是李太后極為信任的,原是慈甯宮掌作,如今又升格為乾清宮管事牌子。就因為邱得用有了這層寵,不要說一般太監,就是權勢熏天的「內相」馮保,也免不了要拉攏他,宮內遇上,大老遠就把笑臉擺出來迎著。章大郎正是靠著這位舅舅,兩年前開後門弄了個錦衣衛百戶,前不久,北鎮撫司為了巴結邱得用,又把章大郎提升一級,調到司衙主管糧秣。今天來儲濟倉領取折俸,原是他份內的差事。此時他大搖大擺走過來,見眾人一時都歇了嘴,便道:「方才聽得你們鬧嚷嚷的煞是熱鬧,為何咱老章一來,就都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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