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張居正 | 上頁 下頁 |
一〇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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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太后咬著嘴唇思索了一會兒,點頭說道:「看來也只能如此了。」現在,當李太后從帷幕後面轉出來時,張居正的第一反應就是趕緊跪下行禮。李太后吩咐馮保去搬椅子,要在禦榻前安排坐下。「母后,請坐這兒。」朱翊鈞站起來要給李太后讓座。李太后瞅著兒子說:「你那是皇帝寶座,誰有這麼大的膽子,敢僭越坐上去。」出口的話看似隨便,寓意卻深沉。 行過君臣相見之禮重新坐定,李太后笑吟吟問道:「張先生,咱突然出現,沒驚著你吧。」李太后雖然身份高,但畢竟只有二十八歲,依然是個明眸皓齒氣質嫻雅的美麗少婦,加之今天並未打算見外臣,所以沒有穿戴朝廷命服,只穿了一件「薄如蟬紗,潔比雪豔」的西洋布六幅拖裙,越發像一朵出水芙蓉光彩照人。 儘管張居正能做到非禮勿視,但偶爾一瞥,李太后的綽約風姿仍不免讓他心旌搖盪,行禮之後,他借整理官袍來掩飾自己的失態,強自收懾心神,答道: 「李太后突然出現,臣下確實吃驚不小。」 李太后不再就這個問題囉嗦,而是直接了當地切入正題:「你們君臣之間方才的談話,咱都聽見了。」說著又扭頭看了一眼背後的帷幕,繼續說道,「說實話,國家大事,本不該我這婦道人家攙和。咱現在常常懷念隆慶皇帝在位之時,咱一門心思都花在兩個孩子身上,閑來抄抄佛經,聽聽曲兒,日子過得多輕鬆呀。那時候,隆慶皇帝用了一個高拱,把天下事辦得井井有條。這個高拱是個有本事的能臣,只是品性不好,在隆慶皇帝面前唯唯諾諾,所以深得信任。鈞兒即位當了萬曆皇帝後,咱們從一些小事上就看出高拱心術不正。咱和仁聖太后兩人出於無奈,才決定拿掉這個刺兒頭,把首輔的位子給了你張先生。咱們這樣做,對張先生寄予了厚望,指望你不負先帝之托,當好顧命大臣,輔佐幼主,把先帝傳下的江山基業守好治理好,讓天下百姓覺著萬曆是個好皇帝。」 說到這裡,李太后又充滿愛憐地望了一眼坐在禦榻上的朱翊鈞。李太后沒有出現之前,朱翊鈞正襟危坐充小大人,自李太后走出帷幕,朱翊鈞的緊張心理驟然鬆弛下來,眼眶裡重新蕩漾起孩子的天真。 張居正屏神靜氣聽著李太后講話,差不多把每一個字都「吃」進了腦子。以往他只知道李太后是一個端莊賢淑虔敬事佛拘法守禮課子甚嚴的女人,方才的這番話卻讓他暗暗吃驚,原來在這位年輕太后美麗的外表之下,竟隱藏了如此之深的城府和卓然獨立的主見。他頓時意識,今天坐在這雲台內的三個人,實際上都是他的主人。尤其是這位李太后,更是他主人中的主人!自己要想一展宏圖,實現富國強兵的理想,首先就得把這三個人服侍好。想到這一層,張居正謙恭地說道:「謝謝太后對臣的信任,臣將不負兩宮太后的厚望,一定輔佐幼主,開拓出萬曆一朝的太平盛世。」 「好,咱要的就是你這個態度。」李太后說罷,又轉向馮保,「馮公公,把方才邸報上的第三段,再念一遍。」 「第三段?」 「對,就是男變女那一段。」 「是,奴才遵旨。」 馮保重新拿起放在茶几上的邸報,把山西太原府巡撫禦史伍可的條陳念了一遍。馮保的聲音一停,李太后就問張居正: 「張先生,伍可這個條陳,究竟是何用意?」 「臣以為,伍可此舉,是官場頹風的沿襲。」 張居正回答得含含糊糊,這也是事出有因。李太后藏于帷幕之後,雖不敢說是「干政」,至少表現出對他這位首輔還不是完全的信任。基於此,他的答話不得不十分謹慎。 李太后顯然不滿意張居正的回答,只見她秀眉一豎,說道:「僅僅是沿襲嗎?伍可條陳中最後一句,胡說什麼男變女是陰盛陽衰之兆,又如何解釋?」 到此,一直納悶的馮保才明白李太后為什麼會突然走出帷幕,原來是伍可的條陳把她「氣」出來的,於是他順竿兒爬,攢眉說道:「方才奴才讀這段條陳時,還只是感到膩味,沒往深處想。經太后這麼一點明,奴才這才明白了伍可的險惡用心,他這是暗拉弓放冷箭傷害太后呢。」 「他怎麼傷害?」朱翊鈞瞪大眼睛問。 「伍可說男變女是陰盛陽衰之兆,陽衰,指的是你萬歲爺還是個孩子,陰盛,指的是太后,言下之意太后在干政。」 經馮保這麼一撩撥,朱翊鈞當即小臉漲得通紅,恨恨叫道:「胡說八道!」 李太后示意朱翊鈞冷靜下來,然後看著臉色鐵青的張居正,問道:「張先生,這伍可的巡撫禦史是怎麼當上去的?」 李太后的言下之意,是問伍可是哪條線上的人。張居正心思透亮哪能不懂,但他裝馬虎答道:「回太后,所有官員品秩,都由吏部上報皇上批准。」 「你說的是形式,我是問……」 說到這裡,李太后戛然而止,她怕問得太露骨,給張居正留下不好的印象。馮保聽在耳中,明在心裡,立馬接過來答道: 「奴才昨日遵太后懿旨,回去後調查出來,這個伍可是高拱的門生,嘉靖四十二年的進士,二年前還是吏部文選司的一個六品主事,高拱認為他能幹,將他破格提拔為四品禦史。」 「啊!如此說來,這件事情後頭,就藏了一個天大的陰謀。」李太后起身踱到東廂那排巨大的透雕花格窗櫺之下,伸出玉指輕輕地撚摸著柔膩的窗幔。過了許久,她才又慢慢踱回來坐下,繼續說道:「記得隆慶皇帝大行不久,鈞兒剛剛登基,京城紫雲軒書房就趕印了一千本《女誡》,幾天就銷售一空,買主都是京職官員,六科廊的那幫言官,聽說是人手一冊。此中深意不言自明,無非是影射我李太后干政。咱以為高鬍子削籍回到老家,這股子邪風就可以刹住,誰知現在又跳出個伍可,說什麼男變女是陽衰陰盛之兆,還要大家修省,這樣亂七八糟的東西,居然堂而皇之的刊載在通政司的邸報上。」 說到這裡,李太后情緒激動,眼眶中淚花閃閃。「母后!」朱翊鈞澀澀地喊了一句,竟不知如何控制眼前的局勢。馮保趁機煽風點火,悻悻說道:「高鬍子人雖走,但陰魂不散。看來不用上雷霆手段,這股子邪風還煞不下來。」 「張先生,你認為伍可應如何處置?」李太后問。雲台內的氣氛已是非常緊張。張居正心底清楚,如果自己的回答稍有不慎,就會種下禍根。稍稍一想,他答道:「臣認為,皇上下旨嚴加申斥即可。」 「這是不是太輕了?」 李太后反問的口氣雖然很輕,卻讓人感到了威脅。張居正微微蹙眉,冷不丁反問了一句:「依太后之見,應該如何處置才好呢?」 李太后嘴角一翹,立時露出潑辣的樣子,謔道:「張先生這一問,等於是唆使咱干政了。要論咱個人的好惡,這個伍可,把他削職為民咱看還是輕的。但一個朝廷命官的升貶去留,哪能讓我這婦道人家做主,你如今是堂堂正正的首輔,處理一個人的意見都拿不出來,還談什麼刷新吏治,富國強兵?」 李太后伶牙俐齒,把張居正狠狠地「刺」了一下。張居正卻是不慌不忙,頓首答道:「臣不是沒有意見,而是擔心臣的意見與太后的想法相左。」 「那又有何礙,只要你出以公心,處置得當,咱們就應該聽你的。」 「太后如此信任,臣不勝感謝。」張居正欠欠身子,不卑不亢回答。他覺得時機成熟,是拿出自己主見的時候了。於是撫了撫長須,拉開架式作了長篇陳述:「太后在帷幕中時,大概已聽到臣已提醒皇上,應該在例朝時升座一問,在京各衙門,各省府州縣的命官都在幹什麼?方才馮公公念的邸報上的三個條陳,就很說明問題。臣在官場呆了二十多年,身歷三朝,眼見仕宦風氣江河日下,常常痛心疾首,每至深夜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嘉靖一朝,世廟因篤信齋醮,一切朝政聽任嚴嵩處理。嚴氏父子巧言佞說,圖私為務,取寵乎上而讒賊於下。柄國二十餘年,導致朝廷綱常不舉,政令教化不行。 洪武永樂一脈開創的大明氣象,清廉為本奉公惟謹的士林風氣,在嘉靖一朝幾乎喪失殆盡。世廟好修玄,好祥瑞,好變異,嚴嵩投其所好,每天捏造許多祥瑞變異之事呈報大內。各地官員紛紛響應,什麼豬變麒麟雞變鳳凰,黃河鯉魚口中吐出九條青龍等等曠世奇聞,都成了驛路快報。督撫大臣獻符爭寵,表賀塞路星馳京師。世廟一高興,便會給這些造謠以惑聖聽的官員升官晉爵。長此以往,幸門大開。忠懇之士,每見放逐;淫巧之人,屢得便宜。以致江淮水患疏于治理,賦稅積欠無人追繳。兩京大僚尸位素餐,以奢靡為尚;地方官吏盤剝小民,以搜財為工。嘉靖四十三年,有一個戶部主事六品小官,名叫海瑞,對這種弊政深惡痛絕,遂備了棺材上疏直接指斥世廟。惹得世廟大怒,把海瑞打入死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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