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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張居正②水龍吟·第一回 邸報中連篇誑鬼話 雲台內京察定方針

  建極殿后的雲台是一處三楹小殿,與乾清宮僅隔著一道乾清門。平日裡有什麼要緊事,皇上便在這裡接見大臣。 這天辰時剛過,只見雲台裡坐了三個人,御座上坐的是小皇上朱翊鈞,張居正與馮保打橫坐在兩側。馮保尖細著嗓子,念一份邸報上的條陳:蘇州府知府報告:蘇州府治西南太湖之濱,有山自移徙。初猶緩緩移動,漸次甚急,望太湖而趨。偶一村民過之,大驚疾呼曰:「此山要走下湖也!」聞者皆愕然而呼。山隨呼即止,已離舊址百數丈矣

  馮保拖腔拖調剛念完,朱翊鈞就樂了,他雙腳一蹬金踏凳,拍手笑道: 「山還會跑,真有趣。」

  馮保乾笑了笑,覷了張居正一眼,但見這位首輔斂眉凝神,木頭人一樣毫無表情,馮保咽了

  一口唾沫,念開了第二段:

  江西撫院來劄:南昌府城隍廟殿下庭中生一石,初出地四五寸,越日已長尺餘,以後日日漸長。既數日,已三四尺。其初生時,無人覺之是石,偶一人見曰:「此處想生出山矣。」因此語遂不復長,其生者至今有焉。

  這一回小皇上產生了疑惑,他眨巴眨巴眼睛,既像在詢問又像是自言自語:「石頭又不是草,怎麼能長呢?」馮保不置可否,接著念第三段:山西太原府巡撫禦史伍可奏詞:查太原府靜樂縣龍泉村民李良雲弟良雨忽轉女形,見與村民白尚相為妻。隆慶六年正月內,良雨偶患小腸痛,旋止旋發,至二月初九日,臥床不起。有本村民白尚相亦無妻,於雨病時,早晚周旋同宿。四月內,良雨腎囊不覺退縮入肚,轉變成陰,即與白嬲配偶。五月初一日經脈行通,初三日止,自後每月不爽。良雨方換丫髻女衣,裹足易鞋,畏赧回避不與人知。六月十五日村人得知,稟縣拘雨、相同赴審實,穩婆方氏領至馬房驗,系變形,與婦人無異。鄉人議論,稱男變為女乃陰盛陽微之兆,以祈修省。

  念著念著,馮保心裡頭就滿不自在起來,他不明白張居正為何要弄來這些亂七八糟的邸報以褻聖聽,當把最後一個字念完,他便把邸報朝面前茶几上重重一摜,一邊端起茶盅來喝茶,一邊不停地朝身後頭的帷幕張望。朱翊鈞年紀雖小,但心眼兒透亮。雖然這三則簡報上的奇聞逸事聽起來饒有興味,但從馮保的臉色看又似乎觸犯了禁忌。小孩子天生的好奇心受到壓制,小皇上頓時不知所措,癡坐在禦榻上,不安地搓動雙手。

  張居正一直在關注小皇上與馮保表情的微妙變化。待冷了一會兒場之後,張居正才開口問道:

  「方才馮公公所念簡報,請問皇上有何看法?」朱翊鈞生怕答錯,指著馮保說:「大伴,你說。」

  「荒誕不經。」馮保憤然一哂,嘴中冷冰冰蹦出四個字。

  「是,大伴說得對,荒誕不經!」經馮保這麼一「點題」,朱翊鈞就知道如何回答了,他扳著小指頭說:「山走路,石頭長個兒,男人變女人,怎麼這麼多稀奇古怪的事情都出來了?「皇上問得好!」一向冷峻內向不苟言笑的張居正,此時眉棱一聳,語氣凜然說道,「偌大中國,每日裡發生一些或者說流傳一些荒誕不經稀奇古怪的事情,原也不足為怪,但奇怪的是,這樣一些荒誕不經稀奇古怪的事情,居然堂而皇之地刊載在通政司的邸報之上!」張居正突出此言,小皇上頓時愣著了。

  朝夕如流光陰荏苒,張居正出任首輔不知不覺已經一月有餘。俗話說萬事開頭難,張居正接下這個首輔可謂難上加難。國庫空虛財源枯竭,大臣怙權吏治腐敗。每日裡往內閣值房裡一坐,不管是看奏摺邸報,還是與晉見的官員談話,竟沒有一件事順心。但他還是雷厲風行,在短短時間內辦成了兩件大事:一是給陳皇后與李貴妃都上了皇太后的尊號;二是部院大臣不稱職者都已盡數撤換。前者是為了穩定皇室,討小皇上與生母李貴妃的歡心,而後者才是真正的大事。永樂皇帝定都北京後,欽定百官依職掌權力劃分,共有九大衙門,九小衙門。九大衙門是吏戶禮兵刑工六部加上都察院、通政司和大理寺;九小衙門依次是詹事府、太常寺、太僕寺、光祿寺、鴻臚寺、翰林院、國子監、尚寶司和苑馬寺。九大衙門的掌印者,習慣上稱為大九卿。九小衙門的主管,俗稱小九卿。

  這十八衙門組成了一個完整的中央政府管理機構。所謂內閣首輔,自孝宗時代起,實際上就是代表皇上,通過這十八個衙門行使管理國家的權力。任何首輔上任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治理整頓這十八個衙門,物色堂官人選,張居正也不例外。不過,他不同於其他首輔的是,他並不滿足於把這些衙門的堂官盡數換成自己的親信,而是希望這些衙門能真正做到各盡其責擔負起管理國家的重任。因此上任之初,他就表明「不以己之好惡決定用人取捨,而是依據才能推薦部院人選」,儘管他這麼表態,但卻沒有幾個人相信他真的會如此去做。張居正久居內閣,對官場的種種齷齪心態早就了然於胸。

  多年來京城官場中就流傳著四句順口溜:「大九卿有大九九,小九卿有小九九,十八衙門朝南開,堂官跟著首輔走。」短短二十八字可謂絕妙地道出了官場痼疾。隆慶元年張居正入閣之初,就曾暗下決心,有朝一日如果天遂人願登上首輔之位,就一定要根除這種積弊。所有大臣忠忱于皇上,聽命於政府,本是臣道職守無可厚非,但不能容忍的是大臣們都有自己的小算盤,這樣勢必會造成結黨營私,怙權售利的混亂局面。長此下去,不僅僅皇上的威福只是一句空話,就是天下黎民百姓舉頭祈盼的國家昌隆的盛世也只是鏡花水月而已……

  以上這一番思慮,張居正不知道在心裡頭琢磨了多少次。他一次次想覲見皇上,把這些朝廷大政官場弊端一一說給皇上聽。但取筆寫帖時,又猶豫著停頓下來:皇上畢竟是十歲的孩子,怎樣才能讓他明白這些深奧的道理呢?與其匆匆謁見說一大堆晦澀難懂的話,讓皇上聽得懵裡懵懂不知所云,倒不如耐心等待某種契機的出現。昨天下午,張居正翻閱通政司送來的邸報,偶然獲得了靈感,覺得可以與小皇上溝通了,遂遞帖請旨,定下了今日的會見。

  此刻的雲台一片寂靜。面對一絲不苟的張居正,小皇上有著依賴與敬畏雙重心情。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才又鼓起勇氣問道:

  「通政司的邸報應該刊載什麼?」

  張居正捋捋長須,轉向馮保說:「馮公公,皇上這個問題,還是煩請你來回答。」

  馮保不清楚張居正拿來邸報的真實用意,他擔心把這樣一些古怪離奇難登大雅之堂的東西聽多了,會助長孩子的玩之心,故滿臉的不高興。但聽了張居正方才一席話,又感到這位新首輔並不是存心「誤導」皇上,而是別有所指,一顆心也就放下了。再加上張居正對他總是禮敬有加,讀邸報時的那點懊惱也就豁然而釋,於是微咳一聲清清喉嚨答道:

  「萬歲爺,奴才在司禮監呆了十五個年頭兒,這期間通政司的邸報,可以說是一期不拉的看過,邸報內容應是各地臣官的職守總匯。各省布、撫、按三台,各府州縣官,還有九邊總督,河官漕官鹽官,他們每天在幹啥,是否都是在明賞賚,嚴誅責,審開塞,守一道,盡明法稽驗守土牧民之責,只要一看邸報,便大略可以知道天下吏治情況。張先生拿來的這兩份邸報,奴才昨兒個就看過了。一看到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奴才就像吃了一隻蒼蠅,噁心得要死,因此沒有拿給皇上看。咱不知道張先生為何單單挑出這三篇怪話來念給皇上聽。」

  馮保話音剛落,張居正立即接過話頭說道:「馮公公已把邸報作用講得透徹。臣今日特意圈出這三個條陳給皇上看,乃是為了引起皇上的警惕,我大明天下的這些封疆大吏,府庫之臣,現在都在幹什麼?國庫空虛,匪患不絕,官員貪墨,河漕失修,這許許多多關乎朝廷命運國計民生的大事,沒有人認真去做,反而弄這些異端邪說層層上報,豈不無聊至極!」

  張居正言辭鋒利。朱翊鈞渾身一激靈,又不知該如何辦理。正在他嘴角歙動,眼巴巴地看著馮保時,猛聽得一個女人的聲音從馮保身後的帷幕中響起:

  「說得好!」

  張居正一驚,尋聲望去,只見馮保身後的那重猩紅的帷幕被兩名小內侍拉開,李太后從裡面緩緩踱了出來。

  卻說昨日小內侍送來張居正求見的揭帖,李太后當即決定讓小皇上准旨接見,當小皇上表現得緊張為難時,李太后歎道:「也難為你了,一個孩子,要讓你同張居正這樣天下第一精明的人打交道,不怯場才怪呢。」

  母子倆正束手無策時,馮保突然靈機一動,說道:「啟稟太后,奴才有個主意?」

  「講。」

  「明兒個皇上雲台接見,太后您也參加。」

  「我?」李太后一愣,「我豈能參加,這不給天下人造成了干政之嫌,何況男女有別。」

  「這些,奴才都想到了,太后可以坐在平臺左側的帷幕裡,這樣就近觀察張先生,太后就可以明斷是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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