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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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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裡,張居正頓了一頓,正欲接著說下去,忽聽得外頭傳來喧嘩之聲。兩人一時都扭頭看去,只見一素衣女子已闖進花廳,欲進到宴會堂裡來,卻被守候在那裡的高福攔住。兩人正在撕扯,高拱一眼認出那女子正是玉娘,遂高聲叫道: 「高福,讓玉娘進來。」 高福一鬆手,玉娘趁勢就闖進宴會堂,望著高拱喊了一聲「老爺」,頓時珠淚滾滾,跪倒在地。 這突遇的情景讓張居正大吃一驚。他定睛細看跪在酒席前的這位年輕女子,只見她天生麗質,面容嬌美,雖然淚痕滿面汙損了淡妝,倒更能引發別人的憐香惜玉之心。 「元老,這女子是?」張居正問了句半截子話。 高拱心中也甚為詫異。自那夜讓高福把玉娘送走之後,他的內心中也不再記得起她。可是沒想到玉娘竟會在此時此地出現。 「玉娘,你怎麼來了?」高拱問。 玉娘哽咽著回答:「昨夜裡奴家聽說了老爺事情,便要到府上拜望,怎奈兵爺們攔著不讓奴家進去。今天一大早奴家又去了,說老爺已動身回河南老家,奴家也就雇了一輛騾車隨後追來。」 玉娘哀哀戚戚,讓高拱大受感動。冰刀霜劍的世界,難得有如此多情的女子。他起身離席上前把玉娘扶起,讓她坐到酒席上來,指著張居正對她說:「玉娘,這位是張先生。」 玉娘起身道了個萬福,又含羞地問:「老爺,這是哪個張先生?」 「張居正先生。」高拱回答。 「張居正?」玉娘頓時兩頰飛紅,杏眼圓睜,憤憤然問高拱,「老爺,不就是他搶了你的首輔之位麼?」 「女孩兒家懂得什麼!」高拱明是申斥暗是高興地說道,接著對張居正說,「這個女孩兒叫玉娘,有人把她介紹給老夫,讓她照應老夫的起居生活,老夫自忖消受不了這等豔福,故狠心把她送進了寺廟。」 「您這是暴殄天物啊!」張居正本想對高拱調侃一句,但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憑心而論,在同僚官友的私家堂會上,京城的名姝麗女,張居正也見得不少。但像眼前這位玉娘如此溫婉脫俗招人憐愛的,又極為少見。雖然玉娘對他的態度並不友好,他也並不計較。看到玉娘對高拱一往情深,他內心中不免對高拱大生醋意:這老傢伙,表面上一板正經,沒想到卻金屋藏嬌,還誑我說要送到寺廟中去。 剛才還像鬥雞樣的兩個男人,因為玉娘的來到,一下子都變得和藹可親了。高拱大約也猜得出張居正此刻的心境,笑著問道:「叔大,看你不言不語,好像不信老夫剛才所言?」 「正是,」張居正也不掩飾,爽然答道,「玉娘也算是一個奇女子,元老南歸,迢迢千里之途,有玉娘陪伴,也不寂寞了。」 「奴家趕來,就是要陪老爺回家。」玉娘暫掩悲戚,趁機插話說道。 「好,好。」張居正貪看了玉娘幾眼,羡慕地說,「有風華絕代的美人陪侍,江山可棄也。來,元老,為你的豔遇,我倆再浮一大白。」 「是啊,我有美人,你有江山,咱倆扯平了。」高拱掀髯大笑,但細心人聽得出來,這笑聲很勉強。兩人碰杯後,高拱對玉娘說,「你的傢伙帶來沒有?」 「什麼傢伙?」玉娘紅著臉問。 「唱曲兒用的。」 「啊,老爺說的是琵琶。帶來了,在馬車上。」 「高福,去騾車上把玉娘的琵琶取來。」高拱朝門外喊了一句,高福應聲去了,不一會兒就取了琵琶過來,高拱又說,「玉娘,今日的情景,也算是長亭送別,你且為咱們唱上一曲。」 「奴家理會。」 玉娘答過,便把坐著的凳兒挪開了些,斂眉凝神片刻,只見她把纖纖玉指往那四根絲弦上一撥,琮琮的樂聲頓時流出,和著那撩人情思的絲弦之聲,玉娘開口唱道: 夏草繁茂春花已零落, 蟬鳴在樹日影兒墮。 兩位相公堂上坐, 聽奴家唱一曲木蘭歌: 玉娘先唱了這幾句導扳,聲音不疾不徐,卻先已有了三分悽愴,兩分蕭瑟。張居正心下一沉,再不當是逢場作戲,而是認真聽她彈唱下來: 世上事一半兒荒唐一半兒險惡, 皇城中爾虞我詐, 衙門內鐵馬金戈。 羽扇綸巾,說是些大儒大雅, 卻為何我揪著你,你撕著我, 制陷阱、使絆子, 一個比一個更利索。 嗚呼!今日裡拳頭上跑馬抖威風, 到明日敗走麥城, 只落得形影相弔英雄淚滂沱。 只可歎,榮辱興衰轉瞬間。 天涯孤旅,古道悲風。 都在唱那一個字: 錯!錯!!錯!!! 玉娘唱得如泣如訴,不知不覺投入了整個身心,待把那三個「錯」字唱完,已是盪氣迴腸,淚下如雨。在場的兩個男人聽了,也都肅然動容,嗟歎不已。半晌,高拱才如夢初醒般從嘴裡蹦出兩個字來: 「完了?」 玉娘強忍淚水,答道:「奴家唱得不好,如有冒犯處,還望老爺原諒。」 高拱沒說什麼,只端起杯子來頻頻飲酒,張居正卻開口問道:「請問玉娘,方才這《木蘭歌》,詞是誰撰的?」 玉娘答:「我寄居的尼姑庵對門,住著個賣畫為生的老頭兒,這詞兒是他替奴家填的。」 高拱搖頭一笑,半是自嘲半是挑釁地說:「叔大,這首《木蘭歌》詞,倒像是專為咱們兩個寫的。」 張居正不置可否,只低頭喝了一杯悶酒。玉娘並不顧及張居正的存在,只眉目傳情地望著高拱,淒然說道: 「老爺,奴家此番追來,就打算和您一起回河南老家。」 「那怎麼成?」高拱頭搖得撥浪鼓似的。 「怎麼不成?」玉娘追問。 高拱沉默不語,此時他打心眼裡有點喜歡玉娘了。但他不願意在張居正面前顯露兒女情長的落魄之態。權衡一番,他橫下心來答道: 「老夫這一回去,已是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桑榆晚景已經沒有幾年了,哪還敢奢望有什麼紅顏知己。」 「奴家才疏藝淺,不敢當老爺的紅顏知己,但暮鼓晨鐘之時,做紅袖添香之人,奴家還是勝任的。」 玉娘愈是懇求,高拱愈是心硬。他不想這麼沒完沒了地糾纏下去讓張居正看笑話,於是一咬牙,竟說出了傷人的話:「玉娘,女子以三從四德為本,哪能像你這樣,纏住人家不放。」 一個守身如玉的女孩兒家,哪經得這般羞辱?玉娘頓時臉色臊紅,她怨恨地看了高拱一眼,哭訴道:「老爺如此說話,奴家還有何面目見人。今天,奴家就死在你面前了。」說罷,不等高拱反應過來玉娘已站起身來,一頭向堂中楹柱撞去,只聽得一聲悶響,玉娘頓時倒在楹柱之下。 兩位男人猝不及防,眼看躺在地上的玉娘頭上已是血流如注,慌得高拱連聲大叫:「來人!快來人!」 高福立刻沖了進來,同時還有四五個皂隸跟在他後頭,大家七手八腳,抬起玉娘就往外跑。 「要救活她!」 高拱朝急速離去的高福的背影喊了一句,聽得雜遝的腳步聲遠去,他頹然若失坐回到椅子上,神情沮喪一言不發。 張居正因不知道高拱與玉娘這件事的前因後果,也不便貿然相勸,暗地裡卻在為玉娘歎息。看看時候不早,張居正還要急著趕回京城,便開始說收場的話: 「元老,僕已乞恩請旨,為您辦好了勘合,您可以馳驛回籍了。」 所謂馳驛,就是動用官方的驛站,一站接一站派員用騾馬接送。高拱用上馳驛,等於就去了「罪臣」的身分,而成了正常致仕的回籍官員。這份勘合的確是張居正為高拱爭取到的。但高拱此時心情壞透了,不但不領張居正這個人情,反而大聲吼道: 「行則行矣,要它馳驛做甚?」 張居正依然好聲好氣回答:「牛車過於顛簸,元老年事已高,哪經得起這番折騰。」 「你不要又做師婆又做鬼,把老夫趕下臺,今日又跑來這裡賣乖。這勘合,我說不要就不要!」 高拱隱忍了多時的怒氣終於歇斯底里爆發,一下子從椅子上跳起來,像頭獅子在屋子裡旋轉咆哮。張居正臉色鐵青,看得出他也是強抑怒火。他起身踱步到窗前,看看寂寂無人的花廳庭院,長歎一口氣說: 「元老,僕若有心把你擠出內閣,又何用拖至今天。」 高拱一聽話中有話,沒有即刻反駁,但依舊是兩眼兇狠地盯著張居正。張居正緩緩地從袖口中掏出幾張紙來,一聲不吭地遞給高拱。 高拱接過一看,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這幾張紙中,有兩張是李延為他購置田地的契約。還有一張紙上,密密麻麻譽寫著上百位官員的名字,都是接受了李延的賄賂,數額多少,何時接受都寫得一清二楚。這件事高拱自以為是神不知鬼不覺地處理得乾乾淨淨不留一點後遺症,卻沒想到實實在在的證據都捏在張居正手上。這幾張紙若是一交給皇上那裡,他高拱的下場就不僅僅是回籍閒居了,而且他留在京城各大衙門的門生故舊,恐怕也就會一網打盡。 「好哇,證據都捏在手上了,你想要怎樣?」高拱色厲內荏地問。 「並不想怎樣,原物奉還而已。」 說罷,張居正已是閃身出門,高拱追到門口,喊道:「叔大,你等等,你……」 張居正回轉身來一揖,說道:「元老,我倆就此別過,惟願你旅途保重,早日平安抵家。」 聽著張居正噔噔噔腳步走遠,餘恨未消的高拱狠狠啐了一口,把那三張紙撕得粉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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