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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此刻的曹金,身上依然穿著三品官服。黑靴小校一看有位官員攔路,連忙翻身下馬。若在平常,這樣一個沒有品極的小軍官見了朝中三品大員,早就避讓路旁垂手侍立,但現在情形不同,小校是領了皇命押送高拱回籍的,官階雖卑,欽差事大。因此小校不但不避道,反而迎上去,拱手一揖問道:

  「請問大人是哪個衙門的?」

  曹金知道高拱今日回籍,故提前來這裡候著了,這會兒他也不敢計較小校的無理,佯笑著回答:「本官乃刑部右侍郎曹金。」

  「啊,是刑部的,」小校一聽這衙門與自己的差事有點瓜葛,忙堆起了笑臉,問道:「曹大人有何公幹?」

  「來,我們借一步說話。」曹金說著就把小校領到避人處,往他手心裡拍了一個銀錠,說道,「這二十兩銀子,算是我曹某慰勞兄弟們的。」

  小校突然得了這大一筆財喜,高興之餘又頗為驚詫,問道:「曹大人為何要這樣?」

  曹金瞧了瞧歇在日頭底下的牛車,以及疲憊不堪的高拱夫婦,說道:「實不相瞞,牛車上的高拱是我的姻親。」

  「啊,原來如此,」小校頓時收斂了笑意,盯著曹金問,「曹大人想要怎樣?」

  「你看,日頭這麼毒,讓牛車歇下來,在這兒吃頓午飯再上路,你看如何?」

  小校也是饑渴難挨想歇下來打尖吃飯,但他更想趁機敲詐曹金一把,便故意賣關子說道:「曹大人,這個恐怕不成啊,出京師時,俺的上司一再叮囑,要儘快把高拱押出京師地面,更不許他同任何官員接觸。為了怕吃午飯誤事,出發前俺已安排弟兄們都隨身帶了煎餅。」

  曹金心想這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心裡頭直覺晦氣,卻又不得不賠笑說道:「校爺,你好歹通融通融。」

  小校答道:「不是我不肯通融。只是一停下來,出任何一丁點事情,干係都得俺擔著。俺總不能為了區區二十兩銀子,賠搭上身家性命。」

  曹金一聽,知道小校是嫌銀子太少借機敲竹槓,儘管恨得牙癢癢的,他仍喊過家人,又取了二十兩一錠的紋銀遞到小校手中,說道:「就吃一頓午飯,若出任何一點事情,我曹某負責擔待,校爺你看如何?」

  「曹大人既如此說,小的也只好賣這個人情了。」

  小校說著收起兩錠紋銀就要去安排,忽聽得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宣武門方向急速馳來。須臾間,一名侍衛校官來到牛車跟前滾鞭下馬,大聲問道:

  「誰在這裡負責?」

  「俺,」小校迎過去,一看這校官衣著光鮮,官階雖然相同,但腰牌格式卻不一樣,這是午門內當差的穿戴,便堆下笑臉來問,「請問有何事。」

  校官答道:「在下是新任首輔張居正大人的護衛班頭,名叫李可,張大人要在這裡為高老先生送行,怕你們一行走過了,故先差小的趕來報信。」

  張居正為高拱擺下的餞行宴,就在與真空寺只有一牆之隔的京南驛裡備下。曹金本在街上酒樓裡備了一桌,聽說張居正親自趕來送行,只好留著自家受用。這消息也讓高拱感到意外,張居正此舉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但他正在氣頭上,既無顏面也無心情與「仇人」坐一桌子傳肴把盞。因此連真空寺都不想呆了,便催著要牛車上路。曹金一味苦言相勸,高拱看到老伴要死不活的樣子,也不忍心即刻上路,也就順勢下臺階地嘟噥道:「好吧,我且留下來,看張居正為老夫擺一桌什麼樣的『鴻門宴』!」

  京南驛乃官方驛站,這裡庭蔭匝地,大堂裡窗明几淨,清風徐來。高拱老兩口在偏房裡差不多休息了半個多時辰,張居正的馬轎才到。如今他已是新任首輔,出門的儀仗扈從聲勢氣派又是不同,百十號人前呼後擁,馬轎前更添了六個金瓜衛士。京南驛裡裡外外,一時間喧聲震耳。張居正下得轎來,只乾咳了一聲,院子裡立刻一片肅靜。

  「高老先生在哪裡?」張居正問跪迎的驛丞。

  不用驛丞回答,高拱已反剪雙手走出偏房。他早晨出門時穿著的一件藍夏布直裰,浸透了汗又沾滿塵土。進京南驛後換了一件半舊不新的錦囊道袍,看上去倒像是一位鄉村的老塾師。乍一見他這副樣子,張居正感到很不習慣,心裡頭也就自然湧起了一股子酸楚。

  卻說昨日高拱被緹騎兵架出午門後,以葛守禮、楊博為首的九卿大臣都圍著張居正,希望他出面具疏皇上,替高拱求情。張居正知道聖意已決,斷沒有轉圜餘地。但為了安撫大臣們的情緒,也為了避嫌,張居正顧不得回家養病,而是徑直來到內閣,援筆伸紙,字斟句酌地向皇上寫了一份為高拱辯冤的奏疏:

  ……臣不勝戰懼,不勝遑憂。臣等看得高拱曆事三朝三十餘年,小心謹慎,未嘗有過。雖其議論侃直,外貌威嚴,而中實過於謹畏。臨事兢慎,如恐弗勝。昨大行皇帝賓天,召閣臣三人俱至榻前,親受遺囑,拱與臣等至閣,相對號哭欲絕者屢。每惟先帝付託之重,國家憂患之殷,日夜兢兢。惟以不克負荷為懼,豈敢有一毫專權之心哉!

  疏文寫到這裡,張居正還真的動了一點感情,接下來便是陳詞懇切地希望皇太后、皇太妃、皇帝能夠收回成命,挽留高拱。奏疏寫完後,張居正命人飛馬報至重病在家的高儀,征得他同意後,以兩人名義送進宮中。當天下午,皇上的聖旨就傳到內閣:「卿等不可党護負國!」

  以上事件均已見載於今天上午發往各衙門的邸報。張居正簽發這期邸報原已存了洗清駡名開脫責任的用意。這樣做了仍嫌不足,早上到內閣點卯,把緊要事體作速處理之後,又乘馬轎直奔宣武門而來——他決計親自為倉皇南歸的高拱送行。

  此刻面對站在走廊上的高拱,張居正愣了一下,旋即快步迎上去,抱歉地說:「元老,僕來遲了,害得你久等。」

  看到張居正身著雲素綢質地的一品官服,不見一點汗漬。高拱悻悻然說道:「你這新任首輔,理當日理萬機,卻跑來為我這待罪之人送行,真是棒槌打磬——經受不起啊。」

  張居正當著眾人面不好回答,只裝做沒聽見,轉而問驛丞:「宴席準備好了?」

  「回大人,都備好了。」

  「高老夫人那裡,單獨送一桌過去,隨行家人也都得酒菜招待。元老,聽說你的姻親曹侍郎也來了,怎不見他的人?」

  「聽說你來,他先已回避了。」

  「既是這樣,曹侍郎那裡也送一桌過去。」

  張居正吩咐完畢,便與高拱聯袂進了宴會堂。這是一間連著花廳的三楹大廳,窗外樹影婆裟,蟬鳴不已。須臾間酒菜上來,擺了滿滿一桌,驛丞忙乎完畢退了下去,只剩下張居正與高拱兩人坐著酒席。大廳裡空落落的,倒顯得有些淒涼。張居正親自執壺,一邊給高拱斟酒一邊說道:

  「元老,本來說多邀幾個人來為你餞行,也好有個氣氛,但轉而一想又改變了主意,還是我倆對酌談心,更合時宜。來,先幹一杯。」

  兩人一碰杯,都是一飲而盡。高拱趁張居正斟酒當兒,冷冷說道:「叔大如此做,就不怕背上『党護負國』的罪名麼?」

  張居正苦笑了笑,說:「這麼說,皇上昨日的批旨元老已經知道了。」

  「你這麼快就登載于邸報,不就是想我知道麼?」高拱狠狠瞪了張居正一眼,憤憤地說,「叔大,對天起誓,我高某何曾虧待於你,你竟這樣負心於我。」

  「元老,你別誤會……」

  「我沒有誤會,」高拱粗暴地打斷張居正的話,說道,「你與閹黨結盟,必欲去我而取而代之,你雖做事詭秘,畢竟還留了蛛絲馬跡讓人看到。」

  張居正真不愧有宰相肚量,高拱等於是指著鼻子罵他,他卻依然不慍不火。夾了一口菜到嘴中慢嚼細咽吞了下去,又微微呷了一口酒,這才慢條斯理答道:

  「元老,你眼下心境僕誠能理解。但您說僕與閹黨結盟,純屬無稽之談。何況宰輔一職,乃國家至重名器,不是想得就能得到的。昨日皇極門之變,驟然間你我一升一貶,一進一退,一榮一衰,應該說都非你我之本意,我今天趕來送你,原是為了向你表明心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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