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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高拱冷峻地點點頭,他又朝兩簷掃了一眼,與大九卿序立的東簷柱對稱的西簷柱,是六科廊的言官序立之地。六科言官論官階只有六品,但俸祿排衙都是四品待遇,朝參時,其地位又僅僅只次於二品堂官,得以序立近侍之地。此刻的西簷柱前,三十多位言官站得整整齊齊的,一個個表情嚴肅,絕不見交頭接耳之狀,這股子鎮靜叫高拱大為讚賞。他又問張居正:「三位言官彈劾馮保的事,昨天我讓內閣值日官去你府中知會,見到了?」

  「值日官是下午去的,見到了。」

  「你覺得這件事會有一個怎樣的結果?」

  張居正含糊地回答:「待會兒皇上升座,我們就會知道皇上的態度。」

  高拱一聽張居正這種藏頭露尾的話,就知道他根本不可能與自己和衷共濟,心裡頭也就更加有氣。於是負氣說道:「待會兒皇上升座之後,如果問及昨日程文、雒遵、陸樹德三人上摺子的事,我將慷慨陳詞,以正理正法為言。」說到這裡,高拱頓了一頓,又接著說,「只是我要說的話恐怕有些逆耳,如果違忤了聖意,其責任由我一人擔當,你放心,絕不會有隻言片語牽連到你。」

  自徐爵昨日到他府中秘訪之後,張居正雖沒有聽到新的消息,但大致結果他也能猜得個八九不離十,但此過節只能諱莫如深。為了平息高拱的怒氣,他勉強打起笑容說道:「元輔不必多此一慮,皇上雖然年幼,但聰明睿智,是非曲直,必能判斷明白。」

  「但願如此。」

  高拱剛剛答話,忽聽得殿門前「叭、叭、叭」三聲清脆的鞭響,接著傳來一聲高亢的喊聲:

  「聖——旨——到——」

  傳旨太監的嗓子經過專門訓練,這三個字似吼非吼,卻悠揚婉轉傳到午門之外。刹那間,從午門外廣場到皇極門前禦道兩側以及金台禦幄兩廂簷柱間,近千名文武官員嘩啦啦一齊跪下,剛才還是一片嘰嘰喳喳竊竊私語的場面,頓時間變得鴉雀無聲。陽光恰好也在此時升了起來,皇極門門樓上覆蓋的琉璃瓦,反射出一片耀眼光芒。跪著的眾位官員頭也不敢抬,只聽得一陣「篤、篤、篤」的腳步聲走上了金台前的丹墀,接著聽到有人說道:

  「萬歲爺今兒個不早朝了,命奴才前來傳旨。」

  跪在跟前的高拱抬頭一看,認出說話的是皇極殿主管太監王蓁。高拱便狐疑地問:

  「王公公,皇上為何不禦朝?」

  王蓁睨了高拱一眼,一臉冰霜地說:「高先生休得多言,奴才這就宣旨。」

  按規矩早朝宣旨,接旨的人應該是內閣首輔。高拱因此習慣地朝前膝行一步,說道:

  「臣高拱率文武百官接旨。」

  王蓁左瞧瞧,右瞧瞧,像在故意賣什麼關子似的,突然一咬牙,憋足了勁喊道:

  「請張老先生接旨。」

  高拱一聽這話,禁不住渾身打了一個激靈,不由得轉頭去看張居正。張居正這時也正好抬起頭來看他,四目相對,都流露出難以名狀的驚詫。王蓁看到這一幕,臉上閃過一絲陰笑,抬手指了指張居正,又大聲喊了一句:

  「張老先生,快上前接旨。」

  這一回不單是高拱,兩廂簷的九卿以及言官都聽得真切,莫不紛紛抬起頭來。高拱是首輔,接旨的理當是他,為何要繞過他讓次輔接旨?大家都心下疑惑,又不敢言聲,只是互相以眼睛詢問。這當兒,只見高拱滿臉臊紅把身子朝後挪,而張居正膝行向前,口中說道:

  「臣張居正接旨。」

  王蓁看了看張居正,雙手把那黃綾卷軸聖旨展開,一板一眼朗聲讀道:

  皇后懿旨、皇貴妃令旨、皇帝聖旨:

  說與內閣、五府、六部等衙門官員,大行皇帝賓天先一日,召內閣三臣在禦榻前,同我母子三人親受遺囑。說:東宮年幼,要你們輔佐。今有大學士高拱專權擅政,把朝廷威福都強奪自專,通不許皇帝主專。不知他要何為?我母子三人驚懼不寧。高拱著回籍閑住,不許停留。你每大臣受國家厚恩,當思竭忠報主,如何只阿附權臣,蔑視幼主,姑且不究。今後都要洗心滌慮,用心辦事。如再有這等的,處以典刑。欽此。

  王蓁讀完聖旨,便走下丹墀把那黃綾卷軸遞到張居正手中。只這一個動作,在場的所有官員都明白,高拱頃刻之間已從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力巔峰上遽然跌落,而張居正則取而代之。這一變化來得太突然,以至所有官員都驚慌失措不知所從。完成差事的王蓁已飄然回宮,可是皇極門內外,仍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第二天正午時分,一隊刀明槍亮的緹騎兵押著一輛破舊的牛車搖搖晃晃地走出了宣武門。車上亂七八糟堆滿了箱篋行李物件。車前沿上坐著一對形容憔悴的翁媼,一看卻是狼狽不堪的高拱夫婦。

  昨日皇極門宣旨後,錦衣衛緹騎兵就上前把跪在地上的高拱押送回家,隨即就把高府所居的那條胡同戒嚴了。一應閒雜人等都不准進去,這也是李貴妃聽信馮保之言採取的防範措施。慮著高拱身為宰揆柄國多年,培植的黨羽眾多,已具備了呼風喚雨一呼百應的影響力。如今既已使出雷霆手段,褫了他的官職,就再也不能給他喘息的機會任其尋釁生事,於是撥了一隊緹騎兵把高拱當作「罪臣」看管起來。緹騎兵隸受錦衣衛管轄,專司捉拿押送犯人之責,平常就飛揚跋扈氣焰囂張。如今奉了聖旨,更是吹鬍子瞪眼睛不可一世。高府上上下下的人,平日裡也都是昂頭三尺,頤指氣使慣了的。如今突然遭人白眼受人呵斥,一時間都成了雪天的麻雀瑟作一團。更有一些昧了良心的僕婢,趁著混亂紛紛竊取主人的細軟斧資作鳥獸散,只苦了忠心耿耿的高福,顧了這頭顧不了那頭,照得住這個照不住那個,急得像只沒頭蒼蠅,屋裡屋外竄進竄出不知該忙些什麼。今日天一亮,緹騎兵就把大門擂得山響,要高拱急速起程回河南新鄭老家。高福倉促之間雇了一輛牛車,胡亂裝了一些行李,把主子高拱老兩口攙上車,就這麼倉皇上路了。

  雖然牛車盡可能揀僻靜道兒走,沿途還是有不少的人趕來圍看。這些看稀奇的人,大都是京師的平民百姓。看到昔日運籌帷幄參佐帝業有吐握之勞的社稷幹臣落得如此下場,觀者莫不感慨唏噓。

  打從坐上牛車,高拱就一直眯著眼睛打盹。其實他哪裡有什麼瞌睡,只是不想睜眼來看這物是人非的京師而已。昨日初聽聖旨,他真的是懵了,以至匍匐在地失去知覺。直到緹騎

  兵把他從地上架起來走下禦道時,他才霍然清醒,意識到自己在這場宮府爭鬥中已是徹底失敗。這雖然出乎意料,卻又在情理之中。眼看就要走出午門,他知道一旦走出這道門,今生今世就再也沒有機會走進來了。於是憤然掙脫緹騎兵的挾持,反身望瞭望重簷飛角的皇極門以及紅牆碧瓦的層層宮禁,他整了整衣冠,對著皇極門一揖到地。斯時文武百官尚未退場,他們分明都看見了剛才還是首輔如今卻成了「罪人」的高拱,兩道犀利的目光中充滿了深情也充滿了怨恨。為了不致在昔日的屬下百官面前失態,高拱竭力保持了他的孤傲和鎮靜,可是一回到家中,就再也控制不住感情,一任渾濁的淚水,在佈滿皺紋的臉上流淌。如今坐在牛車上,高拱心緒煩亂,思前想後,他的腦海裡走馬燈似的旋轉著兩個人影:一個是馮保,另一個就是張居正。在他看來,正是這兩個人內外勾結,才使他落得今日的下場。

  一出正陽門,便都是凸凹不平的土路,一連多日未曾下雨,路面比銅還硬,牛車走在上面顛簸得厲害,高拱老兩口前傾後仰東倒西歪骨頭像要散了架,加之熱辣辣的日頭沒遮攔地直射下來,路邊地裡的玉米葉子都曬得發白。高拱覺得渾身上下如同著了火一般。他雖然感到撐不住,但為了維護尊嚴,仍堅持一聲不吭。只是苦了他的夫人,一輩子錦衣玉食住在深宅大院,幾曾受過這樣的折騰?出了正陽門不遠,就差不多要暈過去了。虧得高福尋了一把油紙傘來撐在她的頭上,又經常擰條用井水浸濕的汗巾為她敷住額頭,才不至於中暑。

  大約午牌時分,牛車來到宣武門外五裡多地一處名叫真空寺的地方,這是一座小集鎮,夾路一條街上有二三十家店鋪,也真的有一座真空寺。從這裡再住前走就算離開了京畿踏上了直通河南的官道。走了這半日的路,大家已是口乾舌燥肌腸轆轆,高福正想上前和這撥催逼甚緊的緹騎兵的頭目,一個態度蠻橫極盡刁難的小校打個商量,想在這小鎮上吃頓午飯稍事休息,等日頭偏西後再上路。卻發現街上已站了一個人,仔細一看,原來是高拱的姻親,刑部侍郎曹金。高拱只有一個獨女,嫁給了曹金的第二個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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