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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燒得痛唄。」

  陳應鳳幸災樂禍地說。此時他已完全恢復了常態,緊張地關注著自己導演的這一場好戲。

  王九思亂抓亂撓一通之後,突然兩眼一直,撲倒在地,四肢動彈了幾下,然後七竅流血而死。

  「他死了!」

  陳應鳳喊道,語調顯得特別興奮。秦雍西趕緊上前俯身翻了翻王九思的眼皮,果然瞳孔放大,已是沒有了鼻息。

  「快去救黑老五。」不知誰喊了一句。

  眾人又一窩蜂擁進「點心房」,只見黑老五已經伏在那間屋的門檻上死去,也是七竅流血。

  陳應鳳蹲下看了看,然後站起來一跺腳,假裝痛得揪心揪肺,嚷道:「就是你們兩位大人,非要看什麼豆餡烙餅,不但死了妖道,還把咱們的黑老五賠了進去。我這就進宮,去向馮老公公稟報。」說罷抬腿就要走,王篆一把扯住他,分辯說:「陳掌公,你不要出了事就誣人,是你自己要我們見識什麼叫豆餡烙餅,怎麼到頭來成了我們的事?」陳應鳳道:「怎麼不是你?就是你說要王九思表演一二招。秦大人也點頭同意,這樣我才下令把王九思弄出來。」

  陳應鳳得理不讓人,兜底兒說話。秦雍西與王篆雖不明白這裡頭藏了多大的陰謀,但已意識到上了陳應鳳的圈套。由於事關重大,王篆還想理論,秦雍西攔住他,冷靜地說:「陳掌公,王九思與黑老五都是七竅流血而死,這肯定不是受燙的症候。」

  陳應鳳鼻子一哼,蠻橫地說:「豆餡烙餅就是這麼個死法。」

  逮住這個話把兒,秦雍西追問:「你既然知道這個刑法會死人,為什麼還要堅持做呢?」

  陳應鳳一口咬得死死的:「不是我,是你們兩位大人要見識!」

  「王九思既死,能否讓我們抬走?」

  「活的不行,死的更不行。」

  「為什麼?」

  「這是東廠的規矩。」

  秦雍西與王篆對視一眼,感到無計可施。

  刑部尚書劉自強得知妖道王九思的死訊後,覺得此事非同小可,便和秦雍西一起匆匆來內閣向高拱稟告。自從早上六科廊三位言官敲響登聞鼓後,這紫禁城內外就一直沸沸揚揚沒個安生的時候,內閣的忙碌也就可想而知。張居正與高儀兩位輔臣都患病居家,就高拱一人當值。前來晉見的人一撥接著一撥,這其中既有例行公事如外省官員來京朝覲到內閣聽取首輔指示的,也有的是被登聞鼓敲得坐不住,跑來內閣打探消息。後者都是公侯勳戚之列,如成國公朱希孝、駙馬都尉許從成等等,不是這等人物,高拱也不會接見。就這麼十幾撥人走馬燈似的接見下來,不覺已到了下午未牌時分。高拱中飯都顧不上吃,只坐在值房裡胡亂喝了一碗菜湯,吃了兩個窩頭。外邊還有三四撥人候著,劉自強因是急事,便插隊先自進來。剛把話說完,高拱便發出了一聲驚呼:

  「什麼,死了?」

  高拱身子一挺,差一點把坐著的太師椅帶翻了。劉自強知道高拱性子急,怕他下面會說出不中聽的話來,故先賠小心說道:「死是肯定死了,但是死得很是蹊蹺。秦雍西在現場看得真切,王九思,還有那個牢頭黑老五,都是七竅流血而死,這顯然不是燙死的。」

  「你說,是怎麼死的?」高拱問秦雍西。

  秦雍西因為兩次辦砸了差事,因此一直局促不安,這會兒只有一半屁股坐在凳子上,一臉怯色地回答:「依下官的懷疑,那些燒燙的石子中,都含了見血封喉的毒藥。」

  「馮保這是殺人滅口。」劉自強插話說。

  高拱半晌沒吱聲,長出一口氣後,才緩緩說道:「殺人滅口,這一點不用懷疑,馮保的手段毒哇。」

  「首輔,」秦雍西抬起頭,鼓著勇氣說道,「來之前,下官曾向部堂劉大人建議,刑部就此事再上一道公折彈劾馮保。」

  「彈劾他什麼?」高拱問。

  「就彈劾他殺人滅口。」

  高拱搖頭一笑說:「秦雍西,你這道摺子上去,不是彈劾馮保,而是誇獎他辦了好事。」

  「啊?」

  劉自強與秦雍西兩人都微微一驚。

  高拱繼續說下去:「當今皇上小,眼下真正當家的是李貴妃,你們想一想,李貴妃是想王九思死,還是想王九思活?」

  「自然是想王九思死。」劉自強答。

  「這就對了,」高拱目光炯炯盯著兩人,慨然說道,「老夫當初提議讓刑部上公折,要把王九思從東廠移交三法司拘讞定罪,也是要他死,只不過是明正典刑而已。昨天剛把閣票送進去,皇上批朱還沒有出來,東廠那邊就當著你這刑部員外郎外加巡城禦史的面弄死了王九思,這是搶了先手。人是東廠抓到的,然後又三人對六面的死在東廠,在這件事上,李貴妃不但不會降罪于馮保,相反的還會說他辦了件大好事。」

  聽完首輔一番分析,秦雍西臉騰地一下紅了,嘟噥道:「既是這樣,我們又何必到東廠要人呢?」

  高拱白了他一眼,生氣地斥道:「虧得你還是個刑部員外郎,問這種蠢話。三法司拘讞問案,這是政府綱常正途。東廠算什麼?幹的盡是一些見不得人的特務勾當。他們逮著王九思,難道政府能夠不置一詞,連個態度也沒有?」

  受這一番搶白,秦雍西羞愧難當,恨不能覓條地縫兒鑽進去。劉自強瞧著屬下如此尷尬,心中過意不去,便站出來打圓場說:「這件事沒有辦好,在下作為刑部堂官也有責任。現在惟一補救之法,一是趕緊給皇上上一道條陳,奏報王九思的死訊,言明王九思死在刑部與東廠交涉之中。二是把這消息刊載于邸報,同時詳列王九思種種罪狀,以此為天下戒。這樣處置是否妥當,請首輔明示。」

  高拱心想人都死了,怎麼補救都是處在下風,也就不想在這件事上太費腦筋,於是不耐煩答道:「就按你說的處置吧,行文要斟酌,不要再弄出什麼紕漏來。」說罷抬手送客。

  劉自強與秦雍西兩人剛走,高拱才說靠在太師椅上打個盹再接見下撥子客人,忽聽得房門砰然一響,好像不是推而是被人撞開了。睜眼一看,韓揖已氣喘吁吁站在面前。

  「首輔,」韓揖連行禮都來不及,就氣急敗壞地嚷道,「又出大事了?」

  「什麼大事?」高拱霍然起立。

  「戶部尚書朱衡,也要去敲登聞鼓。」

  「他敲鼓?他為何要敲?」

  「還是為潮白河工程款的事。」

  「勸住他沒有?」

  「雒遵正在勸,但這位朱大人自恃是朝廷老臣,根本不把我們放在眼裡。除非首輔親自出面,否則……」

  韓揖話還沒有說完,高拱早已提著官袍閃身出門,韓揖一愣,抓起高拱留在桌上的一把描金烏骨摺扇,一溜小跑地跟了出去。

  從內閣到架設了登聞鼓的皇極門,本來就不遠,高拱一出會極門,便見皇極門東頭的宏政門口,圍了大約十來個人。其中有一個身著二品錦雞夏布官袍的矍然老者,正在指手劃腳與人爭論,此人正是朱衡。

  卻說前幾日為潮白河工程款解付事宜,朱衡曾去內閣找過高拱。當時高拱好言相勸,答應兩日內解決。誰知期限到後又過了兩天,戶部那邊仍拒絕撥款。潮白河工地因錢糧告罄而被迫停工,一些拿不到餉銀的工三天兩頭就聚眾鬧事。再這麼拖下去,不但前功盡棄,弄不好還會在天子眼皮子底下爆出民工造反的大事來。朱衡既是工部尚書,又兼著這潮白河的工程總督,看這情勢心裡頭哪能不急?今天早上他又去戶部交涉,戶部尚書張本直聽說他來,情知應付不了,便從後門溜了。只留下一位當不住家的員外郎與他周旋。朱衡開門見山說明來意,那位員外郎嘻嘻一笑,說道:「朱大人再急也不差這兩天,潮白河工程有錢你就開工,沒錢你就歇工,誰也不會與你認真的。」朱衡沒好氣地回答:「潮白河工程是先帝定下的大事,工程規模竣工時間都在御前定下,我身為工程總督,焉敢怠慢朝廷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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