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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眾人正欲動步朝裡走,偏是黑老五多了一句話:「這個王九思,倒是沒用過這道點心。」陳應鳳聽罷眼珠子一轉,覺得機會到了。在秦、王兩人來之前,徐爵已向他傳達了馮公公秘示,要趁機神不知鬼不覺地把王九思弄死,最好還能嫁禍於人。兩人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個主意。弄死不難,難就難在嫁禍於人上。如果讓王九思死在秦、王二人面前,這個「禍」就算是嫁成了。主意既定,他當即停住腳步,拍了拍頭前帶路的黑老五的肩膀問:「黑老五,這點心房八道點心,王九思吃過哪一道?」

  黑老五心裡犯嘀咕:王九思用沒用過刑,難道掌爺你不清楚?為何要這樣問我?抬眼看去,只見陳應鳳直朝他做眼色,也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只得硬著頭皮回答:「回掌爺,這妖道打從關進大牢,皮肉就不曾受過一丁點兒苦,皆因馮老公公有交待,王九思是欽犯,明正典刑之前,不能讓他死在牢裡。」

  「這個我知道,除了沒女人摟著睡覺,這個妖道比住在家裡還舒服。」陳應鳳憤憤不平地說道,接著自失地一笑,搖著頭說,「不過,就是用刑,也拿這個妖道沒有辦法。」

  「此話怎講?」王篆又來了興趣。

  「聽說這妖道還真的有些功夫,黑老五,把你知道的說給兩位大人聽聽。」

  憨裡憨氣的黑老五至此才明白陳應鳳朝他擠眼色是要他述說王九思的種種「能耐」,得了這道暗示,他立馬眉飛色舞添油加醋說將其來:

  「這妖道功夫真是了不得,記得他進來吃第一頓飯,他是先吃飯菜,後吃碗碟,一古腦地吃得乾乾淨淨,渣子都不吐。還有一次,他嚷著要喝水,我讓手下燒了一銚子滾燙的開水送進去,他接過對著銚嘴咕嚕咕嚕一口氣喝幹。我的天,這開水燒得白煙子直冒的,若是滴一滴到咱們的手上,保准燙起一個大泡,可是那妖道喝了卻像沒事兒人一樣,好像他的喉管是銅做的。」

  幾位官員就站在天井邊聽黑老五一陣神侃,王篆笑著問秦雍西:「秦大人,這黑老五說的話你信不信?」

  秦雍西性子急,但是個本分人,他想了想,答道:「王九思這些個邪門,以前也聽說過,但耳剽之事,焉能當真。」

  王篆接過話頭,瞄著陳應鳳說:「秦大人說得對,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陳掌公,你能否讓王九思為咱們演出一二招。」

  陳應鳳要的就是這句話,他立即回答:「這個不難,只是不知秦大人意下如何。」

  秦雍西心想只要能見到王九思是個大活人就成,於是應道:「看看也未嘗不可,陳掌公準備讓妖道表演什麼?」

  「也不勞二位動步了,」陳應鳳指了指那間空屋,說,「就讓妖道來這裡,表演豆餡烙餅。」

  「豆餡烙餅到底是個啥東西?」秦雍西不放心地問。

  「這是道謎,先說出就沒意思了。」陳應鳳深陷的眼窩裡賊光一閃,賣關子說,「黑老五,你把這裡的事辦好,二位大人先隨我到前院公廨裡喝茶,待會兒再過來看。」

  秦雍西與王篆又隨陳應鳳來到前院牢頭廨房裡喝茶,這期間陳應鳳又出來一趟,在「點心房」裡對黑老五耳語一番。最後小聲叮囑:「你先去值事廳的耳房裡請示徐大爺,他若同意了,你再做不遲。」說完又回到廨房。

  這一回茶喝了差不多小半個時辰,黑老五才過來請他們回點心房。三人剛進院子,只見房廊上先已站了兩個獄卒押著一個雙手反扣用粗麻繩捆起,頭罩黑色布套的人犯。

  「這就是王九思。」陳應鳳介紹。

  秦雍西沒見過王九思,便問王篆:「他是不是妖道?」

  王篆轉問陳應鳳:「陳掌公,能否把他的頭罩摘下來?」

  陳應鳳點點頭,一個手勢過去,獄卒就把人犯頭罩除了。王篆一眼看過去,認得是王九思無疑。只是在牢裡關了一個多月,這傢伙當初那股子傲慢不可一世的淩人之氣已是不見。

  「不錯,是他。」王篆低聲對秦雍西說。

  此時兩個獄卒推了王九思一把,大喝一聲「跪下!」王九思猝不及防踉蹌一步,腳下一片鐵鍊子響。秦雍西等人低頭去看,這才發現王九思打著一雙赤腳,腳脖子上緊箍著一副大鐵鐐,看上去足有七八十斤。

  王九思惡眼瞪著眼前的三位官員,既不說話,也不下跪。兩個獄卒從後面使勁,生生地踩彎他的膝蓋。

  「王大真人,別來無恙呀?」王篆踱步上前,像審視籠中獵物一樣看著王九思。

  王九思輕蔑地看了他一眼,又環視了一下在場的人,滿不在乎地說:「你囉嗦個雞巴,隆慶皇上已死,老子如今犯在你們手上,要殺要剮隨便。」

  一個堂堂朝廷命官竟被人犯給罵了,王篆臉上哪掛得住,他惱羞成怒,正欲發作,陳應鳳攔了他一把,斥道:「好你個妖道,鴨子死了嘴硬,你等著吧,看我陳掌爺怎麼收拾你。」

  說罷,手一揮,兩個獄卒把那只頭罩依舊給王九思套上了。這時,只見兩個番役抬了一隻蓋著蓋子的大缸進來,走到那間空房門口歇下,揭開蓋子,只見缸中青煙直冒。秦雍西與王篆伸頭去看,缸裡盛滿了黃豆般大小的小石子,每一粒都被燒得烏突突熱氣灼人。兩名番役用隨身帶來的木柄鐵鏟把那缸中石子鏟起潑到空房地上,一股焦糊的熱浪直朝外竄,熏得王篆、秦雍西兩人站立不住,只得退到天井另一邊。

  「把妖道押進去!」

  陳應鳳一發話,番役獄卒一齊動手,抬起王九思就往那空屋裡去。此時,那一缸滾燙的石子已盡數潑在地上,戴著頭罩的王九思被四腳朝天扔到了屋裡,先是聽得一聲重物砸地的悶響,接著是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叫。只見王九思滿地一片亂滾——殊不知這一滾,便把那無數個燒透的滾燙石子悉數烙到身上,片刻間,王九思身上衣服被燒得精光,周身皮肉「」作響,被小石子烙燙得青煙直冒。捆綁雙手的粗麻繩也被燒斷,頭套也被燒毀。也許是求生的本能,王九思一個鯉魚打挺站立起來,發瘋似的朝門口狂奔。黑老五見狀,連緊迎

  上去擋,王九思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竟雙手把牯牛一樣的黑老五像拎小雞一樣拎起,猛地摔向屋內。這回,輪到黑老五去做「豆餡烙餅」了。頓時間,只聽得屋內傳出殺豬似的嚎叫。與此同時,王九思從番役手中搶了一把刀,忍住萬箭穿心般的疼痛要去砍腳鐐間的鐵鍊,但比拳頭還粗的鐵鍊,哪是這片刀砍得斷的?王九思「鏘、鏘、鏘」斬了幾刀,刀口被砍崩了幾大塊,鐵鍊上只留了幾道印子。王九思只好作罷,便一手提著鐵鍊,一手拎著刀,一跛一跛地朝外院走來。

  再說本來想看稀奇的王篆和秦雍西,包括陳應鳳在內,誰也沒想到事情會有這種變化。當王九思搶步出門時,三個人都呆若木雞,半步也動彈不得。在王九思揮刀斬鏈時,不知是誰喊了一句「快跑」,三個人才撒鷹似的跑向外院。這裡畢竟是獄禁重地,一有動靜,四面八方立刻就有刀兵趕來。三人跑到外院時,只見已有十幾個番役持槍的持槍,拿刀的拿刀,把個院門死死封住了。見到這些手下,陳應鳳稍微鎮靜了一些,他立即命令:「快,你們沖進去把妖道逮住。」

  話音未落,只見王九思已跌跌撞撞來到前院門口。此時他周身赤裸,已是皮開肉綻。臉上嵌滿了石子和汙血,一隻眼球被燒得掉了出來,搭在臉頰上。這樣子如同魔鬼,誰見了都害怕。

  「快,動手殺死他!」王篆神經質地高喊一句。

  「不,不能殺他。」

  秦雍西立即銳聲制止,他雖然驚魂未定,但仍不忘自己的職責,要帶個活人回去交差。

  殺也罷不殺也罷,王九思好像根本沒有聽見這些嚷言,此刻他一手以刀拄地,另一隻手伸到臉上摸到那只燒流的眼球,一扯拿到手中,又一把扔到嘴裡,嚼了幾口吞咽下去,接著狂笑說道:「老子吞了一枚陰陽大補丹。」說著,只見得他的身子抽搐了一下,接著全身痙攣。他松了握刀的手,雙手猛抓胸口。

  「他怎麼了?」秦雍西驚恐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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