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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啊,在哪裡?」

  「住在貢院大街的江西會館。」

  「他住在那裡做些什麼?」

  「做什麼,吹牛皮唄。」王篆極為輕蔑地一笑,搖著頭說,「輔台,這位何心隱是位瘋子。」

  「你為何這樣認為?」

  「這個人仰慕王陽明的學說,主張萬物一體,居然在江西吉安老家辦起聚合堂,身理一族之政,凡婚喪賦役一應事體,合族必須通其有無。全族不但均貧富,連兒女婚姻也一概由他作主,弄到後來,縣裡官吏到他居住鄉里催繳賦稅,他帶領族中蠻橫子弟反抗,被縣令下令逮捕關進大牢。後經地方縉紳出面擔保才得以出獄。這樣一來,家鄉呆不住了,他便雲遊四海,到處講學。說來也怪,天底下竟有那麼多的讀書人崇拜他的學說,跟著他跑。他現住在江西會館裡,每日裡,那裡就像開廟會,許多年輕士子都去朝拜他……」

  說著說著,王篆打住了話頭,他發現張居正一臉淺淺的笑意突然消失得乾乾淨淨。他這才猛然記起,張居正曾說過何心隱是他的故友。王篆不禁後悔自己一時得意忘形,忘了張居正和何心隱的這層關係。腦子一拐彎,話風立刻就變了:「輔台,下官方才所言,都是底下檔頭打聽到的街言巷語,並不是卑職本人的看法。」

  「你本人有什麼看法?」張居正追問一句。

  王篆斟酌一番,圓滑地答道:「與其說這位何先生是瘋子,倒不如說他是狂人,李太白有詩『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何先生也是以譏刺孔孟之道為能事,因此他是狂人。」

  「你這是褒獎還是貶抑呢?」

  「既非褒獎,也非貶抑,據實評論而已。」王篆說了句模棱兩可的話,想了想,接著說道,「這位何心隱,除了談學問,還喜歡評論朝政。」

  「他是否評論過我?」

  「昨天聽輔台講過,多年前進京會試,曾與何心隱有一面之交。但何心隱自己卻對這段交往隻字不提,他只是說,輔台是一位滿腹經綸力挽狂瀾的人物,有宰相之命。」

  「這是瘋子之言,不足為信。」張居正忽然提高聲調,正色說道,「介東,你要同何心隱打招呼,不要讓他胡言亂語。」

  得了這道指示,王篆心裡頭明白張居正並不喜歡何心隱這個「見面熟」,說話也就大膽了,當即拍馬屁說道:「有輔台這句話,卑職知道如何去做了,乾脆,我命令手下尋個由頭,把這位瘋子出北京。」

  「這樣做也就不必了,」張居正一擺手,沉吟著說,「我與何心隱雖無八拜之交,畢竟也有識面之緣。這樣做,豈不令天下學子笑我張居正寡情薄義?不過,在這朝政形勢撲朔迷離陰陽未卜之際,何心隱也真的不適合呆在北京。這樣吧,待會兒我讓遊七拿過一百兩銀子,你代表我送給何心隱,算是資助他的川資,好言勸他離開京師。」

  「如果何先生不肯離開呢?」

  「難道介東一個堂堂巡城禦史,連這點小事也辦不妥?」

  張居正如此一個反問,弄得王篆一臉的窘態,他嘿嘿乾笑兩聲,說道:「何心隱雖無功名,但卻是天下學子景仰的人物,卑職說話怕他不信。」

  張居正點點頭,過了好一會,才緩緩說道:「你送兩句話給他,就說是我說的,要想鷺鷥入白雲,還須先生出京師。」

  王篆默記了兩遍,不解地問:「輔台,恕卑職冒昧,這兩句順口溜是何意義。」

  「你且不要管這許多,只管轉告就是了。」

  「是。」

  王篆一頭霧水卻又不敢再問,正欲起身告辭,只見遊七拎了一壺開水,後頭跟著的一個約摸只有十五六歲的女侍,提著茶盒來到六角亭外。

  「水燒好了?」張居正問。

  「是,茶具也都拿來了。」遊七答。

  「就在這兒沏吧,」張居正指了指六角亭中的雕花矮木桌,然後對王篆說,「介東,喝一杯密雲龍再走。」

  說話間,那侍女已進到亭子來打開茶盒,取出一應備好的茶具、茶點及那一個玲瓏錫罐盛裝的密雲龍茶。遊七親自掌泡,點湯、分乳、續水、溫杯、上茶一應程序,都做得十分細緻認真。茶倒好了,兩隻潔白的梨花盞裡,各有半杯碧綠的茶湯。游七這時退後一步侍立,女侍輕盈挪步上前,蹲一個萬福,柔聲說道:「老爺,請品茶。」

  一直認真關注著整個沏泡過程的張居正,這時伸手向王篆做了一個「請」的動作,然後拿起一隻梨花盞,送到鼻尖底下聞了聞,回頭對站在身後的遊七說:「這香味清雅得多。」

  游七垂手一鞠,恭敬地說:「請老爺再嘗嘗茶湯。」

  張居正小呷一口,含在嘴中潤了片刻,再慢慢吞咽下去,頓時滿臉綻開笑意,說道:「泉水過濾之後,果然甘甜,這才應該是密雲龍的味道,介東,你覺得如何?」

  王篆已是品飲完了第二杯,他咂巴著嘴唇,附和道:「這茶入口又綿又柔,吞到肚中,又有清清爽爽的香氣浮上來,數百年貢茶極品,果然名不虛傳。」

  「好茶還須有好水。」

  張居正說著,又把這泉水的來歷說了一遍,王篆聽著,心裡便在琢磨:眼前這位次輔大人對事體真是苛求甚嚴,大至朝政,小至品茶,都這麼細緻認真。這麼思量下來,忽然記起了一件事,慌忙放下茶盞,說道:「哎呀,差點忘了一件大事。」

  「何事?」張居正問。

  「卑職來這裡之前,刑部送了一道諮文到我衙門來,要我和刑部員外郎一起前往東廠交涉,把那位妖道王九思移交刑部拘押。我想請示一下臺輔,此事應如何處理?」

  張居正並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吩咐遊七帶著那位女侍去後院給夫人沖沏密雲龍茶,看著兩人走過曲折木橋上了岸,張居正這才開口說道:「上次你和秦雍西兩人到王真人府爭捕妖道,結果撲了一場空,讓馮保的東廠搶了先手。這次再讓你們兩人到東廠要人,這肯定又是高閣老的主意。」

  「我也是這麼想的,」王篆把坐椅朝張居正跟前挪了挪,壓低聲音說道,「三法司拘審王九思,我這巡城禦史,既可幫辦,也可以不幫辦。如今刑部正兒八經移文過來要我參予,這還是頭一遭。外頭都知道我和輔台的關係,高閣老這麼做,無非是想把輔台拖進他與馮公公的這場爭鬥。卑職想好了,我這就回衙門,找個理由搪塞過去,不和秦雍西一道去東廠弄個難堪。」

  張居正微微一笑,回道:「你就是去了,也未必弄得出人來。」

  王篆不知底細,仍有些擔心地說:「聽說刑部的摺子,皇上已送出讓內閣擬票了。」

  「這個我知道,」張居正睨了王篆一眼,說道,「內閣擬票,皇上可以批票,也可以不批。」

  王篆一愣,狐疑地說,「皇上剛剛批旨准行高閣老的《陳五事疏》,同意照票批朱,總不成這麼快就改變了吧。」

  「如果閣票不中聖意,還可以發還再擬嘛。」

  張居正答話的口氣極為隨便,王篆本是個善於察言觀色的角色,他從張居正的「隨便」中悟到了什麼,不禁詭譎一笑,說道:「卑職來的路上,碰到禮部的一個郎中,他說他剛從六科廊那邊過來,今天,六科給事中上了三道手本參劾馮保,摺子都從皇極門遞進去了。」

  「這些年輕的言官真是勇氣可嘉,怕摺子遞不進去,齊齊兒跑到皇極門外猛敲登聞鼓,聽說把皇上都驚動了。」

  「輔台都知道了?」

  「早飯後姚曠來送邸報,順便把今天發生的這件大事告訴了我。」

  「看來這一回高拱與馮保兩人,不是魚死就是網破了。輔台大人正好坐山觀虎鬥。」

  張居正不動聲色,想了想,又鄭重其事說道:「你現在就去刑部,會同秦雍西一塊去東廠要人。」

  「還是去嗎?」王篆不解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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