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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去,這個過場一定要走。」張居正盯視著王篆,目不轉睛地說道,「不過,我猜想,這個王九思,十有八成已經死了,就是沒有死,也活不過三天。」

  「哦?」王篆一驚,「他怎麼會死?」

  「既要讓貴妃娘娘滿意,又不能把人交給三法司,介東,如果你是馮公公,你會怎麼做?」

  經張居正這麼一點撥,王篆才醒悟過來,說道:「馮公公歷經三朝,又新登司禮掌印之位,恐怕不會缺少這種霹靂手段。」

  王篆前腳剛走,徐爵就急急如律令趕到張學士府。他專為送程文、雒遵和陸樹德三份彈劾馮保的奏摺給張居正看。這三份奏摺,以程文的奏摺分量最重,洋洋兩千餘言,一共列舉了馮保十大罪狀。第一條便是「馮保平日造進誨淫之器,以蕩聖心;私進邪燥之藥,以損聖體。先帝因以成疾,遂至彌留」;第二條揭露馮保「矯詔」,假傳聖旨而竊取了司禮監掌印太監的職務;其它的八條,如「陛下登基之日,科道官侍班見馮保直升御座而立……挾天子而共受文武百官之朝拜,雖王莽曹操未敢為也」,還有「私營莊宅,置買田產,則價值物料,一切取諸御用監內官監及供用庫。本管太監翟廷玉言少抗違,隨差豪校陳應鳳等拿廷玉勒送千金,遂陷廷玉死」等等,皆指責馮保耗國不仁,竊盜名器,貪贓枉法,草菅人命。哪一條都罪不容赦而必誅除。最後,程文寫道:

  先皇長君照臨於上,而保猶敢如此,況在陛下沖年。而幸竊掌印,虎而加翼,為禍可勝言哉。若不及今早處,將來陛下必為其所欺侮,陛下政令必為壞亂不得自由,陛下左右端良之人必為其陷害,又必安置心腹佈滿內廷,共為蒙蔽,恣行兇惡。待其勢成,必至傾危社稷,陛下又何以制之乎?昔劉瑾用事之初,惡尚未著,人皆知其必為不軌。九卿科道交章論劾,武皇始尚不信,及其釀成大釁,幾危社稷,方驚悟誅其人,而天下始安矣。然是時武皇已十有五齡也,猶且有此逆謀,況保當陛下十齡之時,而兼機智傾巧又甚于劉瑾者,是可不為之寒心哉。伏乞皇上,俯納職願,敕下三法司,亟將馮保拿問,明正典刑。如有巧進邪說,曲為救保者,亦望聖明察之。則不惟可以除君側之惡,而亦可以為後人之戒矣。社稷幸甚,天下幸甚。職等不勝激切懇祈之至。

  雒遵的奏摺,也說了兩條,第一條說的也是馮保立於御座而不下,弄得文武百官不知是在拜皇上還是拜馮保;第二條用的是程文提供的資料,說馮保給閑住孟沖每月十石米,歲撥人十名是「僭亂祖制,私作威福,背先帝之恩,撓皇上之法」。最後也是「伏望皇上將馮保付之法司,究其僭橫情罪,勿事姑息」。陸樹德的奏本並無新的內容,無非把馮保立於御座而不下之事細加剖析,進而指斥馮保的司禮掌印一職「事涉曖昧,來歷不明……倘此人不去,則阻抑留中之弊,必不能免」。

  仍舊坐在雪荷亭中品茶賞荷的張居正,看過這三份奏摺後,情知形勢嚴峻。為了扳倒馮保,高拱真正是動了大心思。首先上一道《陳五事疏》,把事權收回內閣,這一步取得了勝利。第二步接著又上刑部禮部兩道公折,其用意是討李貴妃的歡心;再接著讓南京工科給事中蔣從寬上手本彈劾胡自皋,這是投石問路,實乃一石二鳥,既揭露馮保巨額索賄,又把李貴妃的怒火撩撥起來。手本由通政司轉入內宮不見反響,高拱認為這其中固然有馮保作梗的緣故,但也不排除李貴妃此刻處在兩情難滅的矛盾境地,於是決定趁熱打鐵發動六科眾言官一起奏本……這種步步為營排山倒海的淩厲攻勢,馮保縱然是三朝元老,但面對天底下所有言官的同仇敵愾,肯定也是難以招架。按慣例,外臣給皇上的奏摺,是萬不可私自攜帶出宮的。馮保如今甘冒天大的危險讓徐爵把這三份奏摺偷著拿出來給他審讀,這位新任「內相」的焦灼心情也就可想而知。

  「貴妃娘娘和皇上看過這三份奏摺了嗎?」張居正問。

  「還沒有,」徐爵一臉焦急的神色,不安地說道,「貴妃娘娘每天早飯後,要抄一遍《心經》,皇上溫書也得一個時辰。馮公公瞅這個空兒,讓我把摺子送給張先生,想討個主意,這時間還不能耽擱得太久。程文這幫小子把登聞鼓一敲,滿宮中都知道了。」

  「不是滿宮中,而是整個兒京城。」張居正伸手探了探過亭的清風,鎖著眉頭說,「如今是六月盛夏,偌大一座京城,本來就悶熱如同蒸籠。這樣一來,更是燠熱難挨了。」

  徐爵知道張居正是有感而發,但他替主子擔憂,巴望趕快切入正題,於是央求道:「張先生,你快給咱家老爺拿個主意。」

  「看你急得,事情還沒有壞到哪裡去嘛!」張居正雖然這麼安慰徐爵,但心中也並不是很有底。在這節骨眼上,如果稍有不慎處置不當,局面就會弄得不可收拾,他的腦子裡刹那間掠過種種關節,理出一個頭緒,接著問道,「刑部禮部兩道公折,皇上看過沒有?」

  「馮公公讀給皇上與李貴妃聽了。」

  「聖上有何旨意?」

  「貴妃娘娘初聽摺子時,還覺得高鬍子像個顧命大臣的樣子,及至等到馮公公把張先生的分析講出來,貴妃娘娘如夢初醒,才看出高鬍子的險惡用心。」

  徐爵接著把那日在乾清宮東暖閣中發生的事大致講了一遍。張居正聽罷,微微一點頭,說道:「只要貴妃娘娘鐵定了心,認為馮公公是一個正派的內相,是當今皇上不可或缺的大伴,莫說三道五道摺子,就是三十道五十道,也只是蚍蜉撼樹而已。」

  「這一點,我家主人心底也是清楚的,他只是擔心,這三份摺子,特別是程文的那一道與貴妃娘娘見了面,萬一貴妃娘娘一時發起怒來,我家主人該如何應付?」

  「事情既已到了這個地步,想捂是捂不住了。我看索性把事情鬧大,鬧他個天翻地覆,解決起來可能更為便利。」

  「依張先生看,如何把這事鬧大?」

  徐爵眼巴巴地望著張居正,恨不能從他臉上看出什麼錦囊妙計來。張居正問:「馮公公在宮中多年,人緣一定不差。」

  「這個自然,咱家老爺在宮裡頭,可以說是一呼百應。」

  「讓他們出面,向李貴妃求情。」

  「啊,」徐爵略一思忖,問,「這個有用吧?」

  「聽說李貴妃平日裡極重感情,這一招興許有用。」

  「行,這個組織起來不難。」

  「還有,」張居正示意徐爵近前些,繼續說道,「刑部秦雍西要去東廠交涉拘審王九思,現在恐怕已在路上了,這件事也還有文章可做。」

  「王九思?」徐爵晃著腦袋看看四周無人,仍壓低聲音說,「我家主人本想今夜把他處理掉。」

  張居正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刻毒笑意,冷靜說道:「我已猜想到馮公公會這樣做,如果還沒有動手,倒不妨……」

  接下來的話,變成了竊竊私語。剛剛說完,只見遊七神色緊張地跑進亭子,說道:「老爺,大門口堵了一幫人,要進來。」

  「都是些什麼人?」

  「怕有十幾個,都是各衙門的官員,領頭的是吏部左侍郎魏大炮,吵著要見你。」

  「是他?」張居正大熱天兒打了一個寒顫,心想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便問徐爵,「你是怎樣來的?」

  「騎馬。」

  「馬呢?」

  「栓在大門外的系馬樁上,」徐爵哭喪著臉,焦灼說道,「既是魏大炮帶隊,肯定都是高鬍子的心腹,說不定就是來堵我的,我如今出不了門,可就誤了大事。」

  事發突然,張居正也擔心出意外,忙問:「你沒有帶侍從?」

  「沒有,那匹馬也是臨時抓來的。」

  「這就不要緊了。」張居正略略松了一口氣,「府中還有一道後門,你讓遊七領你從後門走。」

  「是。」

  徐爵收起那三份奏摺藏好,隨著遊七朝後院匆匆走去。片刻功夫,遊七回到雪荷亭問張居正:「老爺,魏大炮這幫人怎麼打發?」

  「你去告訴他,說我病了不能見客,有什麼事情寫帖子來。」

  「是。」

  遊七又急匆匆進了前院。一陣風來,吹得一池荷花亂搖,滿池的蛙聲也驟然響起一片。心情忐忑不安的張居正感到有些累了,於是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到書房。躺在墊著杏黃軟緞的竹躺椅上閉目養神。朦朧中,他感到跟前站了一個人,一睜眼,又是遊七。

  「你怎麼又來了?」張居正有些生氣。

  「老爺,魏侍郎留下了這張帖子。」遊七說著,把手上的那張箋紙恭恭敬敬遞了過去。

  張居正接過來,只見帖子上寫著:

  外人皆言公與閹協謀,每事相通,今日之事,公宜防之。不宜衛護此閹,恐激成大事,不利於公也。

  「混帳!」

  張居正丟掉帖子,一個挺身從躺椅上站起來,惡狠狠地怒駡了一句。嚇得遊七退到書房門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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