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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卻說張居正從大書房裡出來乍到花園,但覺陽光耀眼,幸而花木扶疏濃蔭匝地,尚無熱浪襲人。遊七把他領到花園右角山牆下——這山牆外乃是東廂樓下的甬道,這裡有一個藤蔓葳蕤的葡萄架。架下磚地上有一個石桌,四隻石凳,是遊園時偶爾休憩之地。如今倚著牆角兒,用木架懸空支了一隻木桶,木桶底有沙濾裝置,此時有水珠滲出,如斷線珍珠,這些水珠又流進一根長約丈餘且鋪了寸把厚銀白細沙的寬大竹筧,這些經沙過濾後的晶亮水珠,再滴入一隻潔得發亮的白底青花瓷盆。

  這套裝置究竟作何用處,還得花費些筆墨來介紹:大約四月間,尚在江西巡撫任上的殷正茂,托押運貢品來京的官員,給張居正捎來了一罐密雲龍茶。這密雲龍茶產自江西南康縣西三十五裡的焦坑——一塊大約二三十畝地的地方。自宋元豐年間把此茶列為內廷專供飲品之後,數百年來,此茶一直成為皇家貢品,聲譽不衰。此茶取每年清明前後茶樹新生芽為料,製成精細小團茶餅,乳白如玉,看似一朵風乾的菊花。由於產地狹小,每年產量不過百斤,最為上乘的極品玉雲龍,大約只有五斤左右——這都要如數貢進內府,外臣很難品嘗得到。今年雨水適宜,清明密雲龍茶多制出了兩斤。督責此事的殷正茂便從中「摳」出一罐來送給張居正。對於衣著飲食,張居正向來頗為講究。

  收到密雲龍茶後,他當即燒水沏了一壺,潷掉茶乳,細品綠色茶湯,只覺得滿嘴苦硬,久方回甜,茶味竟是一般。後來問及禦茶房專門給皇上沏茶的司房,方知皇上品飲此茶,專用的是從玉泉山運來的泉水。茶水茶水,一是茶,二是水,有好茶而無好水,沏出的茶湯必定就不是正味。知道了這層奧秘,張居正依舊把那只盛裝密雲龍的錫罐封了,等著有機會弄來玉泉山的泉水再行品嘗,這回到天壽山視察大行皇帝陵寢,但見茂林之中亂崖深處,岩隙中流出的泉水分外清亮,掬上一捧品飲也甚覺甘美。便讓小校尋了幾隻大缶裝載泉水攜帶回來。到家的那天晚上,命人將這天壽山的泉水煮了一壺沖沏密雲龍,與夫人一塊品嘗。卻依然還有些許濁味。夫人失望地說:「這茶的聲名那麼大,怎麼喝起來如此平常。」張居正回答:「密雲龍乃茶中極品,這個不容置疑。為何我們沖沏兩次,均無上味。看來還是不得沏茶要領,興許這天壽山的泉水真的就不如玉泉山。」

  在一旁陪侍的遊七聽罷此話,回道:「老爺,依小人看來,天壽山的泉水肯定要比玉泉水的好,至於這茶湯中的濁味,八成問題還出在那幾隻大缶上頭。小人看過,那幾隻大缶都是新的,窯火氣尚未退盡,再好的泉水盛載裡頭,都難免沾惹土氣。」「唔,這話有理。」張居正頻頻點頭,便命人去把那幾缶泉水倒掉。遊七又趕緊插話:「老爺,小人讀閒書,記得古人有泉水去濁之法,只須架一竹筧,用沙過濾,泉水便複歸於甘甜。」張居正聽罷,遂命遊七明日如法炮製。

  現在站在竹筧旁,張居正躬身看了看滴入青花瓷盆的泉水,緊繃的臉色微微有些舒展。這時恰好有兩隻彩蝶追逐著飛入到葡萄架下,一直守候在竹筧旁邊防止飛蟲掉入盆內的一名侍女欲揮扇驅趕,張居正制止了她,說道:「彩蝶並非髒物,由它飛吧。」接著又對遊七講:「我看這瓷盆裡的水夠上一壺了,你命人拿去燒好再沏上一壺密雲龍。記住,燒水要用松炭。松炭性溫火慢,泉水煮得透些。」遊七答應一聲走了,張居正獨自一人在花園中蹀躞漫步。

  張大學士府中的這座花園,在京城士人中頗有一些名氣。皆因這學士府的前任主人——那位致仕回了蘇州老家的工部侍郎,本人就是一個造園的高手。五畝之園並不算大,卻被老侍郎弄得「幾個樓臺遊不盡,一條流水亂相纏」。循廊渡水,一步一景;景隨人意,動靜適宜。園子中幾處假山,樹得巧,看去險。積拳石為山,而作為膠結物的鹽鹵和鐵屑全部暗隱,這種渾然天成的蘇派疊石技巧,著實讓人歎為觀止。

  再說這花園正中是一個約有一畝見方的蓮池,入口處是一叢假山,先入洞然後沿「山」中石級走過去,便有一道架設的曲折木橋可通蓮池中央那座金碧輝煌的六角亭子。亭子入口處的兩邊楹柱上,掛了一副板書對聯:「爽借秋風明借月,動觀流水靜觀山。」這是高拱前一任首輔徐階的手書。張居正覺得這對聯意境甚好,加之徐階又是他的恩師,所以保留下來不曾易換。原來的主人給這座亭子取了一個名字叫「挹爽亭」,張居正入住之後,更名為「雪荷亭」。取夏荷冬雪皆可於此賞玩之意。興致來時,他就會請來二三友好,於月色空之夜,在這亭子裡擺上幾樣酒菜,飛觴傳盞,品花賦詩,享受一下賦閑文人的樂趣。

  張居正此番來到亭子之前,他的書僮先已來到,並搬來了一張籐椅。張居正坐上去,正欲吩咐書僮去把那套《清波雜誌》拿來這裡閱讀,忽聽得前面客廳裡傳來喧嘩之聲。

  「來了什麼人?」張居正蹙著眉頭問書僮。

  書僮也茫然不知,只得伸直脖子朝前面望去。只見得一位家人飛快跑過來,在蓮池岸邊對著亭子喊道:

  「啟稟老爺,巡城禦史王大人求見,還給老爺送了一隻比小馬駒還大的梅花鹿來。」

  「介東,你為何要送一隻鹿來?」

  命人把王篆喊到亭子裡來坐定,張居正不解地問。王篆穿著夏布官服,渾身上下冒著熱氣。他約摸四十歲掛邊,生得白白淨淨,窄額頭,刀條臉,淺淺的眼眶裡,一雙微微有些發黃的眼珠子總是滴溜溜轉個不停。這會兒見張居正拿話問他,便收了正在搖著的黑骨撒扇,說道:「卑職昨日來看望,聽輔台說兩腿發軟,而且臉色也不大好。卑職就想這是因為輔台前些時心憂國事,操勞過度,身體傷了元氣,中暑只是一個誘因。我便問了京東大藥房的沈郎中,這個人醫術可了不得,太醫院一幫御醫,碰到什麼疑難雜症,也前去找他會診。沈郎中說,人到天命之年,先天精氣已消耗得差不多了,以致腎庫虛竭。這時候如不注意後天保養,百病就會趁虛而入。這期間的保養,應以填精固元為本。沈郎中還說,新鮮鹿血最有補元功效。卑職於是就托人買了一隻兩歲的公鹿。」

  王篆向來話多,別人說一句他說十句。張居正對他這毛病批評過多次,但他就是改不了。不過今天是閒聊,張居正也不計較,耐著性子聽他囉嗦完了,笑道:「你一個堂堂的四品巡城禦史,牽著一頭鹿招搖過市,成何體統。」

  王篆擠眼一笑說:「卑職慮到這一層,讓手下班頭牽著鹿遊街,我坐轎走另一條道兒來的,碰巧在胡同口碰上了。這頭鹿血氣正旺,一天割一碗血傷不著它。沈郎中囑咐,鹿血要現割現喝最有療效。因此,也只能把鹿牽到先生府上。割鹿血也有講究,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做的活兒。我把那割鹿人帶來了,輔台你看是不是現在就讓他動手割血,您趁熱喝上一碗?」

  「今天就不喝了吧,」張居正聳聳鼻子聞了聞清風送來的蓮香,愜意地說,「待會兒,我請你品飲焦坑密雲龍。」

  「密雲龍?」王篆一驚,他久供京職,當然知道此茶的來歷及身價,不由得拿舌頭舔了舔嘴唇,神秘地問,「是皇上賜給先生的?」

  張居正不置可否,轉頭看了看蓮池那邊葡萄架下的竹筧。接著問王篆:「我讓你打聽的事兒,可有消息?」

  昨天張居正剛從天壽山回來,王篆就登門拜望,張居正心中惦記著那位在天壽山中突然冒出來的何心隱。便讓王篆打探:這位何心隱還在不在北京,如果在北京又在幹什麼?王篆領了這道秘示,即刻就讓手下一班檔頭辦事四處打聽。今日來學士府,正是要稟告所探到的一些消息。只是因為牽來了一頭鹿,倒把正事兒擱置一邊了,這會兒見張居正主動問及,他連忙答道:

  「回輔台,這位何心隱還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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