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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往昔昌平的運糧額為十八萬石之多,現在只有十四萬石,密雲僅得十萬石。全靠招商運輸,每年為此耗費大量銀錢,殊多不便。聽說通州倉儲糧因轉運不及大多泛紅朽爛,如果打通潮白二水,每月漕運五萬石到密雲供給長陵等八衛官兵,再把本鎮運輸費用折色銀三萬五千兩節約下來留給京軍,則通州倉無腐粟,京軍沾實惠,密雲免僉商,一舉而可得三方面好處。這道章疏由內宮轉來內閣擬票。高拱積極贊同朱衡的建議,於是說服隆慶皇帝同意實施這一疏通昌平河運的工程,並讓朱衡專門負責。朱衡接旨後,認真造了一個工程預算,大約需要六十萬兩銀子,工期約七個月,隆慶皇帝批旨准行。現在,工期已到了第五個月,正在如火如荼的節骨眼上。按計劃,第一期工程款四十萬兩銀子,上個月就該全部到位。戶部推說困難,一拖再拖,只給了二十萬兩,言明餘下的二十萬兩銀子,本月十五日前一定解付,今天是最後期限,朱衡派人去戶部劃款卻碰了一鼻子灰回來,因此十分惱火。他哪裡知道,這筆錢正是高拱授意戶部尚書張本直扣下,預備著拍李貴妃的馬屁,用來給後宮嬪妃製作頭面首飾。因這件事不好擺在桌面上說,一向不肯承擔責任的張本直,便耍了個滑頭,讓朱衡徑直來找高拱。

  「肅卿兄,今天你給老夫一個說法,這筆工程款到底給還是不給?」

  朱衡在氣頭上,顧不得官場禮節,說話的口氣分外嗆人。高拱心裡知道,此時若說明事情真相,朱衡不把內閣鬧翻天才怪。如果拖延一兩日,等待皇上把禮部的摺子批復下來,那時再做說服工作就占了道理,因此他決定來個緩兵之計,先把朱衡穩住再說。沉吟一會,高拱答道:

  「工程款誰說不給,這是先帝御前廷議定下的事情,誰敢不照辦?」

  朱衡脖梗一強,氣呼呼地說:「張本直就不照辦,再不拿錢出來,民工就會鬧事,工程也會無休止地拖延下去,這責任由誰來負?」

  「士南兄不要如此激動,」高拱一副息事寧人的樣子,婉轉說道,「張本直可能有什麼難處,又不便向你說明,故把你支到我這裡,你現在且回去,回頭我去戶部,務必使這件事有個圓滿解決。」

  朱衡聽出首輔話中有送客的意思,情知硬坐在這裡也解決不了問題,於是一提官袍站起來與高拱作揖告別,走到門口,又丟下一句硬邦邦的話:

  「明日工程款再拿不到,老夫只好上摺子到皇上那裡去討個公平了。」

  這句話暗含威脅,高拱聽了很不受用。但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這件事只能暫且忍下。送走朱衡,高拱又回到樓上朝房,問眾位給事中:

  「事情計議得如何?」

  「大計已定。」韓揖代表大家向高拱彙報,「馮保竊取內庫材料大興土木營造私宅之事,由工科給事中程文上本參劾,皇上登極馮保篡踞禦側之事,因涉及禮儀,應由禮科給事中陸樹德上本參奏。這兩個參本,明天一大早就送到皇極門。為提防馮保把摺子留中不發,我們特準備正副兩本。正本送進宮中,副本送到內閣。」

  高拱微微頷首,眾言官知道這是表示同意,但大家期待著他說幾句有分量的話,高拱硬是不吭聲,這些門生們便開始猜測座主的心思。雒遵認為剛才議定的兩份奏摺,還不足以引起皇上以及他兩位母親的重視。因此也就不能扳倒馮保,這可能是首輔擔心的事情。他想了想,說道:

  「方才大家所議的這兩份摺子,固然很好。但若想一舉把馮保逐出司禮監,依下官之見,還有更重要的材料可以利用。」

  「啊?」高拱目光掃了過來,問道,「還有什麼材料,雒遵你說。」

  雒遵接著說:「先皇的遺詔,就是要內閣三大臣與司禮監同心輔助幼主的那一份,自從

  邸報上刊出後,在官員中引起很大的反響。大家都認為,這份遺詔疑點甚多。」

  「有哪些疑點?」高拱追問。

  「第一,學生聽說,座主你和高儀、張居正兩位閣臣趕到乾清宮的時候,隆慶皇帝已經昏迷,這份遺詔是不是他親口所言就很成問題;第二,大明開國至今兩百多年,從沒有宦官與內閣大臣同受顧命的先例。洪武皇帝開國之初,就規定宦官不得干政,甚至定下了宦官干政處以剝皮的酷刑。因此,這道遺囑有違祖制;第三,既讓司禮監與內閣三大臣同心輔佐,而當時的司禮監掌印是孟沖,也不是馮保,為何那一日在隆慶皇帝病榻前,卻又只有馮保而沒有孟沖。這諸多疑點,讓大家頗費猜疑。」

  「依你之見,這份遺囑有假?」

  「官員們都在私下議論,這份遺囑可能是矯詔。」

  「矯詔?」高拱緊問一句。

  「對,矯詔!」雒遵語氣肯定地回答,「若能就此矯詔之事上疏彈劾,天下士林必然響應。一旦落實下來,他馮保就不是離開司禮監的問題了,前代犯此矯詔之罪的,都得處以大辟之刑。」

  「雒遵說得對,再上一疏,彈劾他矯詔之罪!」

  「俗話說,打蛇要打七寸,這一疏上去,就等於打了馮保的七寸。」

  眾言官齊聲附和贊同雒遵的主張,高拱依舊是沉默不語。其實,雒遵說到的這件事,他也一直心存疑惑。作為主要的當事人,他是親耳聽到馮保在隆慶皇帝病榻前宣讀這份遺囑的。當時因為心情悲戚沒有細想。事後回憶當時的所有細節,的確如雒遵所言,存有許多漏洞。但如果據此說是「矯詔」,那麼,這「矯詔」也絕非馮保一個人的能力做得下來的。至少,新皇上的兩位母親參與了此事。如果這時候用「矯詔」之罪去彈劾馮保,豈不是引火燒身?蛇沒打著,反倒被蛇咬死,這種事決計不能做。慮著這一層,高拱說道:

  「官員們的私下議論,老夫也早有耳聞,但矯詔一事,雖有可疑,尚無實據。這次彈劾,就不必在矯詔一事上做文章了。」

  「首輔所言極是,」韓揖瞟了雒遵一眼,打圓場說道,「雒遵的提議不失為一個好主意,但擒賊擒王,還得按首輔的方略行事。」

  韓揖既安撫了雒遵,又搔著了高拱的癢處,高拱興奮地一捋長須,說道:「只要各位同仇敵愾,上下一心,不愁大奸不除。清君側,可建千古不朽之功。」

  會揖在一片昂揚的氣氛中結束,給事中都各自回衙起草奏本去了。


  張居正①木蘭歌·第二十二回 輾轉烹茶乃真名士 指點迷津是假病人

  在天壽山住了兩夜,張居正第三天回到北京,因路途天氣炎熱,張居正中暑了。上吐下瀉,只得躺在家中養病。其實他的病並沒有這麼嚴重,皆因眼下高拱與馮保的爭鬥已到白熱化,他想回避,所以稱病不出。說是謝客,他只是把不想見的人拒之門外,若有心腹官吏前來彙報事體稟告時局,他則約見如常。

  且說這天上午巳牌時分,張居正穿著一身家居度夏的醬色繭綢方巾道袍,躺在書房的竹

  躺椅上,拿著一卷閒書翻閱。這閒書乃宋人周輝撰寫的《清波雜誌》。周雖然出生於簪纓世族,但一生卻沒有做過官,不過讀了不少書,遊歷過不少地方,是江右有名的飽學之士。晚年卜居在杭州清波門下,寫出了這本十二卷的《清波雜誌》。張居正拿著的這套書,是南京四大刻書坊之一珠林坊的新刻本,裝幀考究,印刷精良。這套書是他的摯友、新近因處理安慶叛軍事件而遭高拱解職的應天府尹張佳胤派人送來的。對張佳胤遭此打擊,張居正一直抱著深深同情,但除了去信安慰也別無他法。現在看到故人送來的這函閑著,心中更不是滋味。他知道張佳胤是借這件禮物表明心跡:他從此絕意公門,只想詩酒自娛,悠游林下,寫一點筆記文之類的閒書。

  翻看了十幾頁,正自昏昏欲睡,遊七過來報告:「老爺,竹筧裝置好了。」

  「哦,去看看。」

  張居正揉揉惺忪的眼睛,隨遊七走出書房穿過花廳來到花園。張學士府一進七重,第一重為門屋,過門樓依次為轎廳、大廳、女廳,女廳後是一個約占五畝地左右的花園。再接著是三進的上房,組成兩個三合院,接著又是一座用騎樓連接的高敞宏大的四合院。以花園為隔,大學士府的前半部分是公務會客、宴聚堂會之所,後半部分是內眷家屬居住之地。大學士府的書房有兩個,一個在客廳之側,三進五楹,是大書房。另一個在四合院內,與他的寢室相連,是小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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