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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話說嘉靖二十年後,世宗皇帝一意修玄,把一應軍國大事,都交給奸相嚴嵩處理。嚴嵩既受寵遇,曆二十餘年不衰。此人在政府經營既久,加之性貪,一時間賣官鬻爵,幾成風氣。滿朝文武,無人敢攖其鋒。更可氣者,一大批溜鬚拍馬之人,都紛紛投其門下,為虎作倀。那時,我寄身翰林院充史官,一日有事去請示嚴嵩。到了他的私宅,一幫求謁嚴嵩的官員,如同蟻聚。這時正好嚴嵩出門延客,候見的人頓時都肅衣起立,屏聲靜氣,鞠躬如雞啄米,這情形極為可笑。我一時忍俊不住,便大笑起來。嚴嵩覺得我放肆,便問我何故如此大笑。

  「我從容答道,『适才看見相爺出來,諸君肅謁,讓我記起了韓昌黎《鬥雞行》中的兩句詩:『大雞昂然來,小雞悚而侍。』嚴嵩聽罷,也破顏而笑。待他回宅子裡仔細一思量,便認准我是有意譏刺他,於是懷恨在心,尋機對我施加報復,終至把我削籍為民。按常理,碰到這種不平之事,六科給事中、十三道禦史這些言官,就得站出來建言上本,主持公道,彈劾不法。但那時,所有言官懾于嚴嵩的權勢,竟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主持公道。這件事很是讓士林齒冷。這時正好有一位尚書生了疥瘡,請太醫院一位御醫前來診治,那御醫看過病後,對那位尚書說,『大人的這身疥瘡,不需開單用藥,只需六科給事中前來便可治好。』尚書被御醫的話弄糊塗了,問道:『治疥瘡如何要六科給事中來?』御醫答道,『六科給事中長了舌頭不敢說話,那就只好讓他們練一練舔功了。』尚書這才明白御醫是在繞著彎子罵人,也就捧腹大笑,這故事於是就傳開了。」

  高拱繪聲繪色講完這段「笑話」,在座言官卻是沒有一個人笑得起來。他們的感覺是被人當面摑了耳光。因這「笑話」是從他們尊崇的座主——首輔大人口中所出,他們不但不能發作,而且還得揣摩,首輔今日招來他們會揖,為何要來一個如此刻毒的開場白?

  別人尚在愣怔,程文卻有些不依了,他負氣說道:「元輔大人講的不是笑話,而是一段史實。我初來六科就聽到過。但學生認為,那位御醫攻擊言官之辭也不足為聽,誠如首輔所言,朝中首先有了嚴嵩這樣一隻大雞,然後才會有包括言官在內的那一群小雞。大雞小雞亂撲騰一氣,政府還不亂成了雞窩子!」

  程文本想說明的意思是「上樑不正下樑歪」,但他衝動起來表述不清,雞長雞短把自己都給說糊塗了。那副「較勁」的樣子又把眾人逗得笑起來,這一笑,朝房裡的氣氛又緩和了下來。高拱知道大家誤解了他的意思,趁機解釋說:

  「看方才大家一個個冰雕泥塑的臉色,就知道你們聽了老夫講的笑話心裡頭不受用。我並無意借古諷今,挖苦你們。程文你也不必辯解,你今年多大,三十啷當歲吧?老夫被嚴嵩削籍時,你才剛出生呢。我講的是一件真事,但再說一遍,不是為了挖苦你們才講。我是想借此說明,給事中為皇上行使封駁監察之權,處在萬眾矚目的地位。碰到朝政窳敗、貪贓枉法之人,要有拍案而起犯顏直諫的勇氣,這不僅是責任,也是道義,否則,就會令天下人恥笑。」

  雒遵腦瓜子靈活,至此已把高拱的心思猜透了七八分,便開口問道:「元輔,今天的會揖,是否討論彈劾馮保之事?」

  「正是,」高拱爽快回答,「今天找諸位來,正是為了會議此事。皇上登基那天,雒遵來告訴我,說馮保侍立御座之側不下來,百官磕頭不知道是敬皇上還是敬他。你們言官都氣呼呼的,磨拳擦掌要彈劾他。老夫考慮當時的形勢撲朔迷離,暫且觀望幾天再說。現在看來,新皇上,還有皇上的生母李貴妃,都還是以國事為重,顧全大局,並不是一味偏袒馮保。《陳五事疏》按閣票下旨便是明證。今天早上,刑部禮部兩道摺子也都送還擬了閣票,這都是事態向好的跡象。那一天老夫佈置下去,讓南京工科給事中蔣加寬的摺子先上,投塊石頭探個路,摺子昨日送進宮,雖沒有送還內閣,但有《陳五事疏》設定的章程,總還是要送來擬票的。韓揖,我讓你調查馮保的那兩件事,查實了沒有?」

  韓揖應聲答道:「我佈置給程文了。」

  高拱又把眼光移向程文,程文搖搖頭。

  高拱眉心裡蹙起了一個大疙瘩。他所問的兩件事,第一件事是馮保大興土木建私宅時,其物料一切皆取自內宮御用庫。庫內本管太監翟廷玉認為馮保這是鯨吞公物,說了幾句不中聽的話,被馮保知道了,便派了幾個東廠校尉把翟廷玉捉拿下監,並反誣翟廷玉在御用庫作奸自盜,嚴刑拷打。翟廷玉不堪折磨,在獄中自殺身亡。第二件事是馮保在外邊偷偷採購一些「淫器」與「春藥」呈獻給隆慶皇帝。導致隆慶皇帝久習成疾,英年早逝。大行皇帝生前愛好「淫器」並食「春藥」成癖,在宮廷內外已是公開的秘密。只是獻「淫器」與「春藥」的人,有的說是孟沖,有的說是馮保。

  高拱授意程文去找孟沖調查,其用意很明顯,就是想探實孟沖的口供。因為這兩件事都可以把馮保問成死罪。特別是後一件,在宮廷是有先例的:弘治十八年,太監張瑜服侍孝宗皇帝吃藥,失誤拿錯了藥盒兒,把「春藥」拿給皇上吃了。導致孝帝接見外臣時春情勃發。當時公侯科道等官偵知此事,便合本論劾,硬是把張瑜拘拿問斬了。張瑜並不是成心獻「春藥」都丟了性命,設若馮保有意呈獻,就斷沒有活命的道理。宮中的老太監,都知道這個故事。高拱讓給事中們搜聚這些傳言,然後一件件查證落實。他畢竟經驗老到,知道對馮保這樣根基深厚的人,要麼就不彈劾,若要彈劾,就必須做到鐵證如山。

  高拱不滿地瞪了韓揖一眼,問道:「關於進獻春藥的事,你去找孟沖核實過了?」

  韓揖苦著臉回答:「我去過孟沖的家,他閉門不見。」

  雒遵趕緊補充:「聽說馮保往孟沖府上派了十名小火者,明說是聽差,實際上是把孟沖看管了起來。」

  「有這等事?」高拱略有些感到意外,旋即臉一沉,說道,「馮保如此做,是作賊心虛的表現,也說明他在宮中還立足未穩,彈劾他,此其時也。」

  「元輔說得對,我們現在就寫摺子。」

  沉默了多時的陸樹德,這時興致勃勃喊了一句,眾位給事中興奮地討論起來。這當兒,馬從雲又跑進朝房,對高拱耳語:「元輔,工部尚書朱大人要見你。」

  「他人呢?」高拱問。

  「已在你值房裡坐著了。」

  高拱心想這位來者不見不行,便對眾言官說了一句:「你們先議著吧,我去去就來。」說罷就下了樓。

  高拱回到值房,但見工部尚書朱衡已在小客廳裡坐定。這朱衡是嘉靖十一年的進士,且當尚書多年,已是三朝元老,年齡也比高拱大六歲。所以高拱對他不敢馬虎,一見面彼此行了平等的官禮。高拱執意把客廳的正座讓給朱衡,坐定看過茶後,高拱發覺朱衡臉色不大好,於是謹慎問道:「士南兄,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請問今日為何事而來?」

  「肅卿兄,」朱衡倚老賣老,對高拱以字相稱,「老夫今日派人去戶部劃撥潮白河的工程經費,戶部堅持不給。問他們理由,一個個都支支吾吾,讓來問你,簡直豈有此理!」

  朱衡說著,氣得連連跺腳,剛剛擦去汗漬的額頭上,又滲出一層汗珠子來。望著他那一臉的怒氣,高拱幹幹地笑著,一時也不知如何作答。

  若要弄清楚朱衡發火的原因,還得先介紹一下潮白河工程的起因。且說京城士宦及薊鎮數十萬軍士的糧食供應,大半靠一條貫通南北的運河從江浙一帶運來。糧食運到通州倉後,再從陸路轉運到京師及薊鎮等處,不但耗費大量人力,而且往往還不能及時運送,導致通州倉儲存放的糧食發生黴爛。針對這一情況,畢生致力於漕運及治河的水利專家朱衡便在年初給隆慶皇帝上了一道疏,其中說到:密雲環控潮、白二水,是天設便利漕運之地。以前潮、白二河分流,到牛欄山才會合,通州之漕運船隻能到達牛欄山,然後再由此陸路運送至龍慶倉,一路輸挽甚苦。現在白河改從城西流過,離潮河不過一二裡地。如果能將兩河打通,疏浚植壩,合為一流,水流變深便於漕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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