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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按慣例,刑部禮部兩道摺子,應該發還內閣票擬,但李貴妃一時還吃不准高拱的意圖何在,故讓馮保壓了兩天。馮保也不知此事如何處置才叫妥當,故派徐爵連夜趕到天壽山中向張居正討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兩道摺子的事還未了結,南京方面又送來了蔣加寬彈劾胡自皋的手本。這越發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彈劾胡自皋是假,真正的目的,是要把這一把火燒到他馮保身上。不用深究就知道,蔣加寬的手本也是他高拱下出的一步叫殺的狠棋。剛才徐爵提到邵大俠也參與其中,這更引起了馮保的警惕。當年邵大俠為高拱複官入閣而來京師活動的事,他早有耳聞。上個月邵大俠再度入京與高拱秘密接觸,也被東廠偵知。

  馮保本想動手把邵大俠拘拿,沒想到這小子神不知鬼不覺地溜了,如今又在南京興風作浪,繼續為虎作倀,死心塌地為高拱賣命。沒有他,南京方面就不可能有這支暗箭射來。朝廷規矩,凡百官入奏題本分正本副本,正本送呈御前,副本留通政司存底。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這蔣加寬手本內容,恐怕早已通過通政司啟封官員之口在京城各大衙門傳遍。想到這一層,馮保恨不能剝了蔣加寬的皮。轉而一想,蔣加寬固然可恨,但最可恨的還是高拱。「慶父不死,魯難未已」,馮保伸指頭蘸著茶盅裡的茶水,在案桌上把這八個字一連寫了幾遍。腦子裡也就形成了一個大膽的陰謀。他把蔣加寬的手本裝進奏本匣子,命令身邊的小火者:

  「備轎!」

  司禮監掌印處在皇極殿的右邊,中間隔著一條甬道。馮保坐了一個四人抬的乘輿,悠悠忽忽上了甬道,入右崇樓,往乾清宮迤邐而來。這紫禁城中,原是不准太監乘坐輿轎的。太祖定下的規矩,不管你級別多高,年紀多大,只要你是太監,在紫禁城裡頭,就只能是垂手步行。換句話說,在太祖御前,太監地位極為卑下。這情形到了成祖手上稍有改變,其因是他起兵奪位前後,有不少南京宮城內的太監擁護他,向他傳遞重要的情報。因此他在奪取皇位之後,便一改太祖不許太監讀書識字的禁令,而專門在紫禁城中設了一個內書堂,選拔聰明年幼的入宮小宦入內讀書,並常常選派所寵信的宦官擔任監軍。宦官的地位一下子提高了許多,但還不至於提高到可以在紫禁城中坐轎的地步。真正開了這個禁令的,是明朝的第六個皇帝朱祁鎮。他即位時才九歲,比當今皇上朱翊鈞還小一歲,當時有個司禮監掌印太監王振,極得朱祁鎮的信任,成了名副其實的「內相」,便也就允許他在紫禁城中坐轎,從此遂成定例。

  馮保出任司禮監掌印之前,雖然也有代步工具,但只不過是兩人抬的肩輿,規格檔次都無法和四人抬的輿轎相比。現在他坐在這乘輿轎上,看到偶爾遭遇的內中貴都趕緊趨避,心中感覺自是極好。但那份來自南京的彈劾胡自皋的手本,畢竟攪亂了他的心情。山雨欲來風滿樓——他知道,他與高拱之間的爭鬥這才僅僅開了一個頭,真正的廝殺招數還在後頭。高拱為了扳倒他,肯定是想穿腦袋挖空了心思。馮保雖然對高拱恨之入骨,卻從來都不敢小瞧他。這位高鬍子久曆官場長居高位,如今滿朝文武,上至部院大臣,各路言官,下至各地撫按,州府長吏,莫不都是門生故舊,親朋好友。這些人擰成一股繩,吐口唾沫也能把人淹死。「俺要打下這只雁來,卻又不能讓它啄瞎了眼睛。」馮保這麼思忖著,不覺轎輿已抬到了乾清宮門口。

  李貴妃與朱翊鈞母子二人,還呆在東暖閣中,馮保走後的這大半個時辰,李貴妃依舊坐在那乘繡榻上,一邊撥弄著手中的那串「菩提達摩念珠」,一邊聽兒子背誦這幾日新學習的幾節《論語》,爾後又看兒子練字。才說休息一會兒,剛吃了兩片冰鎮西瓜,聽東暖閣管事牌子來奏馮保求見,便讓他進來。

  馮保進來磕了頭,李貴妃讓他尋杌子坐下,問道:「恭妃娘娘那頭的事,辦妥了?」

  「辦妥了,」馮保雙手擱在膝頭上,一副奉事惟謹的樣子,「奴才依皇上和貴妃娘娘的旨意,從御用監支取一百兩銀子,給恭妃娘娘送了過去。另外,奴才還斗膽給貴妃娘娘作了一個主,從奴才的薪俸中支了五十兩銀子,算作貴妃娘娘的私房錢,一併送給恭妃娘娘。」

  「你為何要這麼做?」李貴妃問。

  馮保遲疑了一下,然後字斟句酌答道:「如今宮內宮外,都盛傳貴妃娘娘是觀音再世,更加上是當今皇上的生母,不但是隆崇有加萬民景仰的國母,更兼有救苦救難的菩薩心腸。恭妃娘娘家父生病,萬歲爺念及先帝,大孝根心,從御用監劃撥一百兩銀子救濟,這是天子公情。貴妃娘娘再額外救濟五十兩銀子,則是再世觀音救苦救難的母儀之德了。奴才這麼想著,也就斗膽這麼做了,若有不當之處,還望貴妃娘娘與皇上恕罪。」

  馮保條陳明白,語見忠懇。李貴妃聽了大為感動,心想這等體諒主子的奴才,還有什麼不值得信任的!何況馮保提到她是「觀音再世」,兒子登基那天,以容兒為首的八個身邊宮女也這麼說過,還送了一幅她們自繡的觀音像。外頭既有這等輿情,自己看來還得多做救苦救難的善事。這麼想過,李貴妃溫婉一笑,把手上的念珠提了一提,說道:

  「這件事馮公公做得極好,只是總讓你破費,我心中甚為過意不去,如果朝廷內外,給皇上辦事的人都像你這般忠誠勤勉,鈞兒的皇位,坐著就輕鬆多了。」

  李貴妃說著,憐愛地看了坐在側邊另一乘繡榻上的小皇上一眼,此時的朱翊鈞也正全神貫注地聽著兩人的對話。母后對馮保的誇讚,更增添了他對這位長期廝守的「大伴」的信任。母子倆這種感情的流露,馮保看在眼裡,喜在心中。他覺得火候已到,便連忙切入這次拜謁的主題:

  「啟稟貴妃娘娘,奴才還有一件事,不知當問否?」

  「請講。」

  「娘娘手中撚動的,可是那串菩提達摩念珠?」

  「正是,」李貴妃看了看手中這串散發著幽幽藍光的念珠,猜想馮保這時候提起這件事,是不是想邀功請賞,於是說話的口氣顯得更加親熱,「馮公公給我送來這麼貴重的禮物,我還沒好好兒謝過你呐。」

  「娘娘這麼說,倒真是折煞奴才了,」馮保故意裝得惶惶不安,接著說道,「這些時我總在尋思,先帝去世,新皇上登基,這一應事體,也算得上是改朝換代的大事。朝廷中雖也有那麼三兩個人想利用這場變故,鬧騰出點什麼禍事來,終究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依奴才陋見,這一切一切,全賴娘娘虔心事佛,也恰在這個節骨眼上,菩提達摩佛珠重現天日,到了娘娘手上,這真是天意啊!」

  馮保奉承主子,說話向來有剝繭抽絲的功夫,經他這一提醒,李貴妃也確實悟到了手上這串珠子後頭的「天意」,可不是嗎?自從得了這串佛珠,宮裡宮外才開始稱她為「觀音再世」。尤其令她滿意的是,兒子繼承皇位,竟然平平安安,風波不興。想到這裡,李貴妃把手上的佛珠撚得更響了。

  「馮公公,你也是有佛根的人啊,」李貴妃感慨地說,「沒有你,這串菩提達摩佛珠,怎麼會到我手中。」

  「娘娘是觀音再世,沒有奴才,這串佛珠照樣還會到娘娘手上,」馮保說到這裡,頓了一頓,臉色略見陰沉,接著說道,「可是如今南京衙門裡頭,卻鑽出來一個人揪住這件事,無中生有,要給娘娘敗興。」

  「啊,有這等事?」

  「有,」馮保打開隨身帶來的盛放摺子的紅木匣子,取出那份蔣加寬的手本,恭恭敬敬遞給了李貴妃,「請娘娘與萬歲爺過目。」

  李貴妃接過只看了看標題,便退還給馮保,說了一個字:「念。」

  「奴才遵旨。」

  馮保又把蔣加寬的手本接回,一字一句地念給李貴妃與朱翊鈞母子聽。手本不長,不消片刻功夫念完。聽著聽著,李貴妃撚動佛珠的手指慢慢停了下來,淺淺畫過的修眉蹙做一堆。此事發生之前,朱翊鈞並不知曉,這時看看母后的表情,問馮保到底是怎麼回事。馮保便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奏說一遍。朱翊鈞聽罷,放下咬在嘴中的手指頭,嚷道:「大伴,那個叫胡自皋的,真的為你出了三萬兩銀子?」

  「回萬歲爺,這純屬無稽之談,」馮保一臉委屈,按事先想好了的謊話申辯道,「買這串佛珠的三萬兩銀子,原是先帝給奴才的賞賜,說起來是隆慶二年,先帝把滄州的一處田莊賞了奴才,這回為了湊這筆銀子,奴才便把那處田莊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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