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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既是這樣,那蔣加寬為何要誣陷於你?」

  朱翊鈞如此追問,正好落進馮保的圈套,他從容答道:「回皇上,恕奴才冒昧說話。蔣加寬一個小小的南京工科給事中,哪有這個膽量,以莫須有的罪名誣告奴才?這皆因他的背後有人支持。」

  「啊,有誰支持他?」

  朱翊鈞驚奇地瞪大了眼睛。李貴妃一直鎖著的彎眉一動,似乎也有聽下去的興趣。馮保咽了一口唾沫,正欲說下去,忽然聽得掛了淺月色柔幔的木格雕花窗子外頭,傳來一聲脆脆的叫聲:

  「太子爺!」

  接著便聽到細碎的腳步聲在窗櫺外邊的回廊上停住了,一個聲音傳進來:「嗨,小畜牲,教你多少遍了,怎麼就記不住,不是太子爺,是萬歲爺,萬——歲——爺——喊。」

  原來是乾清宮管事牌子邱得用在逗那只從慈甯宮帶過來的白鸚鵡大丫環。李貴妃沒好氣地用腳一推繡榻前的青花瓷的腳踏,朝窗外厲聲喊道:「邱得用,沒瞧著萬歲爺在談事?把大丫環提走!」

  「奴才遵旨!」

  聽著外頭磚地上一響,邱得用磕了一個頭,取下掛在回廊上的鳥籠子,躡手躡腳走了。經過這個小小的插曲,馮保隱約感到李貴妃心緒煩亂,這原本也在他的預料之中,因此並不慌張,依舊接了朱翊鈞的問話答道:

  「這蔣加寬的後臺不是別人,正是現任的首輔高拱。」

  「是他?」這回是李貴妃脫口問出。

  「啟稟娘娘,先帝在時,奴才就是高拱的眼中釘。他推薦孟沖出掌司禮監,孟沖做了什麼好事?從奴兒花花到妖道王九思,盡把先帝往邪道上引……」

  「不要說了,」李貴妃擔心馮保說漏嘴,當著朱翊鈞的面說出先帝的醜行,故打斷馮保的話頭,問道,「閑言少敘,我且問你,這串菩提達摩佛珠,到底是真是假?」

  「肯定是真的!」馮保斬釘截鐵地回答,那口氣硬得叫人不容置疑,「不瞞娘娘說,這串佛珠買來不到一個月,南京方面就有一些風聲,說這串佛珠是假的。其實奴才買它之前,已專門請了數位得道高僧鑒定過。他們都一致肯定,這一百零八顆舍利佛珠,顆顆都是含蘊佛光的無價之寶。謠言出來之後,奴才又專門派人去了南京查證落實。差人前幾天從南京回來,一是證明佛珠來路光明正大,的確是梁武帝留傳下來的菩提達摩佛珠,二來也找到了謠言的源頭,說出來又會讓娘娘大吃一驚,造這個謠言的人,名叫邵大俠。」

  「邵大俠是誰?」李貴妃問。

  馮保又加油添醋把邵大俠的生平介紹一番,特別渲染了他和高拱的特殊關係。李貴妃聽罷,如釋重負地長出一口氣,感歎說道:「人心隔肚皮,世上事果然難得預料。就這麼一串佛珠,居然還有人利用它來做大文章。可惡,可惡!鈞兒承繼大統登皇帝位,我一直放心不下兩個人,怕他們欺鈞兒年幼,不肯同心同德輔佐聖業。這兩個人,一個是孟沖,另一個就是高拱。孟沖已經撤換,剩下這個高拱,一直是我的心病。他一直深得先帝信任,又是先帝臨危時的顧命大臣,沒有十足理由,也不好撤換他。鈞兒登基第二天,他上了一道《陳五事疏》,雖然針對的是你馮公公,要遏制司禮監的權力,但所陳五事,卻也無懈可擊。後來刑部和禮部上了兩道摺子,依我來看,倒覺得這位高鬍子沒有辜負先帝的囑託,所作所為,具見忠誠,很有點顧命大臣的樣子。摺子已經壓了兩天了,方才你走後,我還與鈞兒商量,且把這兩道摺子發還內閣,讓高鬍子看詳,票擬准行。不知馮公公你意下如何?」

  李貴妃這番話極有主見,讓馮保至少聽出了三層含義:第一,高拱的《陳五事疏》雖然針對的是你馮保,但對皇上練習政體還是大有裨益;第二,蔣加寬這份彈劾胡自皋的手本,李貴妃雖然厭惡,卻也不肯輕易牽連到高拱身上;第三,李貴妃對刑部禮部這兩道摺子十分讚賞。應該說,高拱這些時的努力沒有白費,李貴妃對他的態度由猜忌變為欣賞。這正是馮保最不願見到的局面。此時,他面對朱翊鈞困惑的眼神以及李貴妃凜然不可褻瀆的目光,心裡頭一陣驚悸,他感到若不當機立斷,抖出個「殺手鐧」來,聽憑眼前這位貴妃娘娘對高拱的好感發展下去,後果將不堪設想。愣怔了一會兒,他鼓足勇氣說道:

  「啟稟皇上,啟稟貴妃娘娘。關於刑部與禮部那兩道摺子,奴才看過,也覺得這是出自高拱的精心安排,但有一點,叫奴才百思不得其解,這個一貫盯著皇上的錢口袋,生怕皇上多花了一個銅板的高鬍子,為何一反常態,變得如此體貼皇上了?奴才悟不透這裡面的蹊蹺,前日專門派人去天壽山請教了張居正,張先生一番剖析,奴才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高鬍子的險惡用心。」

  馮保這席話,多少有點讓李貴妃出乎意外,她驚詫問道:「張先生怎麼講?」

  馮保說道:「這兩份摺子,張先生分析周詳。先說刑部公折,這摺子說妖道王九思淫邪進妄,惑亂聖主,所造『陰陽大補丹』,導致先帝血氣兩虧,元氣大喪,終至失元喪本,龍馭上賓。先帝之死,王九思罪責難逃,因此,應將王九思交由三法司鞫讞,擬定謀逆罪,淩遲處死。」

  馮保一口氣說完摺子內容,話音剛落,李貴妃緊接著說道:「刑部這道摺子,句句都是實話,王九思合該淩遲處死,這難道還有什麼不妥嗎?」

  馮保抬眼審量了一下李貴妃的表情,又悠悠說道:「奴才初看這道摺子時,也像娘娘這麼想,覺得像王九思這樣的妖道,淩遲處死也還便宜了他。但張先生的看法卻不一樣。他認為如果按刑部這道摺子鞫讞定罪,雖則大快人心,卻將先帝陷入不仁不義之中。」

  「啊,這兩者有何聯繫?」

  「先帝駕崩之日,朝廷早已詔告天下,先帝是因久病不治而龍馭上賓,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先帝病死,這是正終,設若審判王九思,這妖道從實招來,說先帝是因吃了他制的春藥而死,先帝豈不是死於非命?天下豈不恥笑先帝是個色魔?千秋後代,昭昭史筆,又該如何評價先帝的為人呢?」

  馮保這一連幾個反問,頓時把李貴妃問得目瞪口呆。她沒有想到如此清楚明白的一樁案子的處理中,竟隱藏了這麼深的陰謀。設若她的夫君——隆慶皇帝死後令名不保,那麼後人該以何等樣的眼光看她?她的剛登皇帝位的兒子,豈不成了色魔的後代?如此想來,李貴妃心中打過一陣寒戰。不由得十分敬佩張居正的深沉練達,洞察秋毫。她接著問道:

  「關於禮部這道公折,張先生又有何見解?」

  「禮部的這道摺子,據張先生看,也是包藏了禍心的,」馮保一邊說一邊思索,那樣子看上去好像要儘量說出張居正的原話來,「張先生說,據他所知,由於近些年賦稅督催不力,軍費、漕運等費用開支又每年遞增,戶部太倉銀已所剩無幾。而薊鎮二十萬兵士過冬的棉衣,打通京畿潮白河的漕運等等大項開支,戶部都難以撥付。這種時候,若硬性從戶部撥二十萬兩銀子給後宮嬪妃打制頭面首飾,這種做法,在天下士人看來,就會說咱們新登基的萬歲爺,是個只要家而不要天下,只圖自身享樂而不管社稷福祉的糊塗君主。娘娘,此事要三思而行啊!」

  李貴妃點點頭,但心裡頭卻如同倒海翻江煩躁得很。如果真的如同張居正分析所說,那麼高拱就是死不改悔,以「顧命大臣」自居,專權干政,威福自重。但這樣下去,對他高拱又有何好處呢?

  「張先生的分析,句句都有道理。」李貴妃既像喃喃自語,又像是對馮公公述說,「現在看來,刑部禮部兩道摺子,確有掛羊頭賣狗肉之嫌,高拱久居內閣,應該知道其中的利害。他究竟是不是存心而為,一時還難以結論。」

  針對李貴妃的疑慮,馮保說道:「啟稟娘娘,要想弄清楚高拱是不是存心而為,一試便知。」

  「如何試法?」

  「把這兩道摺子發回內閣,看高拱如何票擬便知。」

  李貴妃點點頭,答道:「好,就這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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