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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馮保也正自詫異,這個剛才還在罰跪的淘氣孩子,十歲的皇上,為何能如此得體的處理事體。見李貴妃發問,連忙起身回答:

  「啟稟貴妃娘娘,萬歲爺聖斷英明。如此處理,恭妃娘娘定能體諒萬歲爺的一片厚愛仁孝之心。」

  「好,那你就按萬歲爺的旨意辦理。」

  「是。」

  馮保躬身退下。

  馮保離開乾清宮東暖閣回到司禮監值房,剛把處理恭妃金茶壺事件的旨意吩咐下去,便見徐爵急匆匆跑了進來。徐爵雖是家臣,平素想見主人,也得事先通報。眼下連招呼都不打一個就硬往裡闖,馮保頓時拉下臉來,厲聲申斥道:「瞧你這傻不拉幾的狗熊樣,把這裡當戲堂子了?」別看徐爵五短身材一臉凶相,見了馮保卻是骨頭沒有四兩重,經這一罵,他那張臉立馬臊得像一塊紫豬肝,惶惶地退到門外,唱了一個喏:「老爺,奴才徐爵有事求見。」

  「進來吧。」馮保沒好氣地招呼。

  徐爵這才重新挪步進門,在值房中間磚地上跪了。馮保眯眼睃著他,問:「有什麼事?」

  主人不發話,徐爵也不敢起來,只得跪在磚地上答話:「奴才方才清查通政司今天送來的摺子,其中有南京工科給事中蔣加寬的一個手本,是彈劾胡自皋的。」

  「哦,手本呢?」

  「在這裡。」

  徐爵從懷中掏出手本,馮保抬手做了一個手勢,徐爵這才敢起來,雙手把那個手本遞了上去。馮保抖開來看,只見那手本並不長,僅兩個折頁,但所寫內容卻非同小可,正是揭露徐爵如何讓南京工部主事胡自皋出銀三萬兩購買那串菩提達摩佛珠。其中一段「查胡自皋身為朝廷命官,卻不思報效國家,整日鑽營,不惜斥重金賄賂內,以三萬兩銀購買菩提達摩佛珠送與馮保之家臣徐爵。猶為可笑者,此佛珠乃不法之徒造假誑騙,三萬兩銀子所購之珠,實值不過銅錢一串耳。」讀到這裡,馮保不禁雷霆大怒,把手本朝案桌上重重一摜。徐爵知趣,早已重新回原地跪好了,馮保咬牙切齒罵道:

  「徐爵哇,徐爵,俺讓你往南京走一遭,誰知道你給俺抓了一把屎回來。」

  「老爺,」徐爵揉了揉魚泡眼,哭喪著臉說,「奴才知罪。」

  「這事兒怎麼起先一點風聲都沒有?」

  「有,是奴才不敢告訴老爺。」

  「大膽,這種事也敢隱瞞。」

  「奴才實不敢隱瞞,」徐爵嚇得額頭挨地,撅著屁股答道,「奴才是想事情辦妥了,再稟告老爺。」

  「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經不住馮保這麼逼問,徐爵便講出了購買菩提達摩佛珠的後續故事。

  卻說徐爵那次自南京歸後,就一直與胡自皋保持熱線聯繫。一日收到胡自皋的來信,告之那串菩提達摩佛珠可能有假。南京城裡,本來就有一些製造假古董的高手,他們仿製古瓷古畫,幾可亂真,更不要說那串誰都沒有見過的菩提達摩念珠。徐爵聽後大驚,連忙派了兩個人前往南京,會同胡自皋一塊去找那位出賣佛珠的師爺。哪裡還能找得到?聽周圍人講,那位師爺賃居藕香齋,前後也不到一個月時間,因此街坊誰也說不清此人的來歷蹤跡。徐爵這才感到,「師爺」在南京的出現,原是專門為了設局騙賣「佛珠」的。他知道此事如果敗露,馮保定不會輕饒他,唯一的解決之道,是找到那位「師爺」,追回三萬兩銀子。偌大一個南京,找尋一個人尚且不易,何況此人說不定已經逃逸。江南之大,尋此「師爺」更是如同大海撈針了。

  虧得徐爵膽大心細,敢於仰借馮保的勢力動用東廠布在江南的耳目,通過紅黑兩道,硬是把躲藏在蘇州府直鎮的那位「師爺」提溜了出來。這種事不便上官府過堂,徐爵手下人把「師爺」弄到沉湖邊上一座荒寺鞫審。「師爺」開頭嘴硬,硬是不承認造假,一頓刑罰下來,「師爺」架不住,只得承認那串「菩提達摩佛珠」的確是他一手造出的。所謂一百零八顆舍利子,全都是羊骨頭經打磨特製而成的。好在那一張三萬兩的銀票兌出後,分文未動。徐爵手下人便取了這三萬兩銀子,逕自在蘇州府換成了銀票。然後把那位「師爺」押到船上,劃進蘇州邊上的沉湖,綁著石頭丟進湖底喂魚了。兩位辦事人昨兒夜裡才趕回京師。

  聽完徐爵的述說,馮保一方面覺得這事辦得窩囊,一方面又覺得徐爵還是一個肯做事的好奴才,蹙著眉毛想了一回,問道:「銀票呢?」

  「在這哪。」

  徐爵又從袖口裡摳出那張銀票遞了上去,馮保只瞅了一眼,並不接銀票,說道:「拿回府入帳吧。」

  「是。」徐爵又把銀票放進袖中藏好。

  馮保示意徐爵找個杌子坐下,他自己靠在罩了九蟒朝天的黃緞套子的太師椅上,閉目養了一會兒神,然後又拿起那個手本看了一遍,問:

  「蔣加寬何許人也?」

  徐爵回答:「奴才查了一下,此人是隆慶二年的進士,雖與高拱無師生之誼,但他是河南南陽府人氏,與高拱是同鄉。」

  馮保點點頭,又問:「他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

  徐爵從馮保的臉上看不出個子丑寅卯來,因此心裡頭一直緊張,這時便謹慎地回答:「聽說這件事是一個叫邵大俠的人捅出來的。」

  「邵大俠?」馮保眼中賊光一閃,這個名字他是熟悉的,「他怎麼知道?」

  「邵大俠此人在南京極有勢力,紅黑兩道都吃得開,可以說,沒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果真如此嗎?」馮保陰沉沉追問了一句。看到徐爵張口就要回答,他擺手制止,又問道,「今天送進來的摺子,還有什麼要緊的?」

  「內閣又有具揭送來,催問那兩個奏本。」

  「知道了,你先退下去。」

  徐爵離開後,馮保獨自一人呆在值房裡,仰坐在太師椅上,怔怔地望著彩繪的房梁出神。此刻他心亂如麻,頭皮脹得厲害。看他抬手捂著額頭,早有侍奉在側的小火者打了一盆涼水進來,絞了毛巾幫他揩了一把臉,馮保這才清醒一些,再次拿起桌上的那道手本翻閱。

  打從九年前出任司禮監秉筆太監,七年前又兼東廠掌印,馮保實際上就成了內廷中貴二號人物,且一直覬覦司禮監掌印之位。經過數年來韜光養晦嘔心瀝血的爭鬥,現在終於如願以償。但他心底清楚,如今尚在首輔位上的高拱,一定不會善罷甘休。新皇上登基第二天,他就以內閣公本形式給新皇上上了一道《陳五事疏》,這意圖很明顯,就是遏制司禮監的「批朱」之權,虧得小皇上不諳政務,由他馮保代批了六個字:「知道了,承祖制」,發還內閣。幾乎就在同時,刑部要求東廠移交王九思的題本和禮部要求從戶部劃撥二十萬兩太倉銀給後宮先帝嬪妃打制頭面首飾的奏疏都送呈御前,馮保一看便知,這兩道摺子的目的是籠絡李貴妃,給他這個新任的司禮監掌印來個釜底抽薪。高拱不愧是官場鬥士,斫輪老手。這一系列的奏疏,的確打動了李貴妃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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