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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孫海、客用情知這下闖了大禍,齊刷刷兒跪倒在李貴妃的面前,勾著頭不敢言聲。

  太后看了看地上蹲著的兩隻蛤蟆和兩隊糾纏不清的螞蟻,厭惡地問邱得用:「乾清宮磚縫兒裡都摳得亮亮的,哪裡鑽出來這等髒物?」

  邱得用躬身一看,心裡已明白了八九分。他想幫小萬歲爺遮掩過去,又懼怕李貴妃的威嚴,只得喝問孫海、客用兩個奴才:

  「你們說,這髒物哪裡來的?」

  孫海瞄著客用不吭聲,客用不敢隱瞞,從實說了。

  李貴妃未進宮之前,也看過這種叫化子把戲,想到朱翊鈞萬乘之尊,竟被兩個奴才勾引玩這種下三爛的遊戲,更是氣上加氣,指著跪在地上篩糠一般的孫海、客用,命令邱得用說:「這兩個奴才無法無天,拖下去一人打三十板子!」

  「遵旨。」

  邱得用一個長揖,命令跟來的侍從把這兩人架走了。

  李貴妃朝朱翊鈞橫了一眼,說:「你跟我走。」

  朱翊鈞跟著母后回到東暖閣。李貴妃命令內侍拿了一個黃緞子包裹的棕蒲團放在磚地上,然後朝低眉落眼站在一旁的朱翊鈞斥道:

  「給我跪上去!」

  朱翊鈞哪敢違拗,他連看一眼母后都不敢,只把雙膝一彎,挺腰跪在蒲團上。含在眼眶裡的兩泡眼淚,這時候再也忍不住,大滴大滴地落在磚地上。

  坐在繡榻上的李貴妃,看到兒子這副樣子,心頓時一軟,恨不得立即伸手把兒子摟進懷裡,但一種望子成才的責任感促使她沒有這樣做。

  李貴妃對兒子管教之嚴,獲得宮廷內外的一致讚譽,都稱她是一個最能幹、最負責任的母親。朱翊鈞自從八歲出閣講學起,就沒有睡過懶覺,天一亮就被母親叫起床來,讀書習字,一日不輟。當了皇帝後,朱翊鈞的辛苦更勝過往日,每逢三、六、九早朝的日子,只要一聽到宮外頭響起「柝、柝、柝」的五更報時聲,李貴妃就立即起床,把尚在夢鄉中酣睡的朱翊鈞喊醒。這時天還未亮,正是一個孩子最好睡覺的時候,但朱翊鈞一看到母親嚴峻的臉色,一刻也不敢怠慢。待宮娥替他穿好衣服,盥洗完畢,輿轎已抬到了乾清宮門口。朱翊鈞在眾多太監的侍擁下上朝而去。

  李貴妃便在專為她改建的乾清宮中的精舍裡正襟危坐,手中拿著那串「菩提達摩佛珠」,一邊撚動,一邊念經。其間,兒子上朝的禮炮聲傳來,百官序班入殿晉見的唱頌聲傳來,雖然對她的心情有所擾動,但她還是能夠穩住神,把一卷《心經》反復念它十遍。朱翊鈞退朝歸來,第一件事就是到精舍裡向母后請安。這時,李貴妃便會當著馮保的面詳細地詢問早朝的情況,甚至與入奏官員的每一句對話都要詢問清楚,然後問馮保,皇上的回答是否有誤。如果錯了,應該怎樣回答。小皇帝朱翊鈞就是在母后如此嚴厲的督責下練習政事,他本人也頗為勤奮,當了十來天皇帝,入朝問事,接見大臣的一般禮儀也都能夠應付下來。但孩子畢竟還有貪玩的天性,只要一落空,躲開李貴妃的眼睛,他就要想方設法找樂子。這不,今天剛剛溜出去就被李貴妃逮個正著,如今領回東暖閣中受罰。

  東暖閣中這時候靜得可怕。看到皇上罰跪,大小內侍沒有一個人敢進來。這樣足足過去半個時辰,忽然聽得門外一聲喊:

  「啟稟貴妃娘娘,奴才馮保求見。」

  「進來。」李貴妃發話。

  馮保今天有事請示李貴妃,走進乾清宮,聽說萬歲爺罰跪,不免大驚失色,這可是千古未聞的奇事。若傳出去這萬歲爺的臉面往哪兒擱?思慮一番,馮保決定硬著頭皮進去解勸。他急匆匆跨進東暖閣,看到朱翊鈞跪在屋中間,搖搖晃晃已是堅持不住了,便撲通一聲跪倒在朱翊鈞的身後,哀聲求情道:「啟稟貴妃娘娘,今兒的事,完全是孫海、客用兩個奴才的罪過,萬歲爺是冤枉的,萬望貴妃娘娘可憐萬歲爺的身子骨兒,不要讓他再跪了。」說著,馮保竟動了感情,嗚咽起來。

  看到朱翊鈞跪得滿頭大汗,李貴妃已是心疼至極。馮保求情,她也趁勢轉彎,對朱翊鈞說:「起來吧。」

  朱翊鈞站起來,兩腿跪得酸酸的,支持不住,竟踉蹌了一下。馮保趕緊從後面把他扶住。朱翊鈞感激地看了馮保一眼,走到母親身邊的另一乘繡榻上坐下。

  李貴妃示意馮保坐到對面的杌子上,對他說:「馮公公,你是萬歲爺的大伴。萬歲爺學問的長進,你還要多多操心。」

  「奴才遵旨。」馮保畢恭畢敬地回答。

  「馮公公還有何事要奏?」李貴妃接著問道。

  「有。」馮保奏道:「今天,在恭妃居所當差的一名內侍出宮,門人看他懷中鼓鼓囊囊的,神色又不大對頭,就把他攔下了,一搜,從他懷裡搜出一把金茶壺來。當即就把他拿到內宮監詢問,他招供說是恭妃娘娘讓他送出宮的。」

  「往哪兒送?」李貴妃問。

  「送往恭妃娘娘的娘家。那名內侍說,恭妃娘娘家中托人帶信進來,說她父親病得不輕,家中連看病的錢都沒有了,讓恭妃娘娘好歹接濟一點。恭妃娘娘好長時間沒得過封賞,月份銀子又有限,一時急了,就將這把金茶壺拿了,讓內侍送出去。」

  馮保說罷,喚人把那把金茶壺送了進來。李貴妃接過來反復看過,不禁勾起對舊事的回憶:隆慶元年,穆宗登基時下旨內宮銀作局製作了二十把金茶壺,用以賞賜嬪妃。恭妃是穆宗第一次詔封八位妃子中的一位,故也得了一把金茶壺。如今,穆宗剛剛龍馭上賓,恭妃就要拿這把金茶壺出去典當給父親治病。李貴妃心裡很不是滋味。她倒不是埋怨恭妃寡情薄義,不珍惜先帝夫君的賞賜,而是將心比心,對恭妃寄予深深的同情。穆宗登基以後,對宮內各色人等的賞賜非常之少。嬪妃們私下有些議論,卻又不敢向皇上提出來,不要說她們蓄私房錢,就是頭面首飾,也有兩年多沒有添置,為了這件事,宮府之間還鬧了不少矛盾。一想起這些往事,李貴妃禁不住唉聲歎氣,數落了一回,她把那把金茶壺遞給馮保,吩咐說:「這件事不能怪恭妃,她也是窮得沒法子,這把金茶壺還是讓她拿回娘家吧,她父親治病要緊。」

  「太后真是觀音再世,菩薩心腸,奴才這就去辦。」

  馮保說著,便要退出東暖閣。

  朱翊鈞這時說話了:「大伴,等會兒再走。」

  「萬歲爺還有何吩咐?」馮保又坐回到椅子上。

  朱翊鈞轉向李貴妃,小心翼翼地說:「母后,這件事的處理,兒另有想法。」

  「哦,你說。」看到朱翊鈞小大人的神態,李貴妃心中一陣驚喜,向兒子投以鼓勵的眼光。

  朱翊鈞受到鼓舞,膽子大了一點,他撩起袖口揩了揩眼角殘留的淚痕,輕聲問道:「請問母后,是家法重要還是人情重要?」

  李貴妃一怔:「當然是家法。」

  「兒認為恭妃娘娘的作法違反了家法,」朱翊鈞閃動著亮晶晶的眸子,口氣也變得決斷了,「按規矩,大內裡的物件兒,不管大件小件,沒有得到皇帝的恩准,是不准攜出宮門的,恭妃娘娘要把這把金茶壺送往娘家,兒身為皇帝,卻並不知道這件事。這就犯了家法。」

  「鈞兒言之有理。」李貴妃頓時眉心裡溢出了笑意,她要的就是這樣有頭腦、有魄力的兒子,「鈞兒,那你說該怎麼辦?」

  「剛才聽母后和大伴講,兒才知道宮中嬪妃的生活如此困難。所以,恭妃娘娘也不是故意違反家法。但不管怎麼樣,先帝父皇的御賜之品,是決計不能流入民間。依兒之見,家法也要,人情也要。家法在前,人情在後。那個送金茶壺的內侍,應該打三十大板。這把金茶壺,依然還給恭妃娘娘。然後,從內宮庫中撥出一百兩銀子,還著那位挨了板子的內侍送到恭妃娘娘的家中。」

  朱翊鈞說這番話時,平日的稚氣與頑皮都盡行收斂,換成滿臉的嚴肅。特別難能可貴的是,他條理清楚,提出的處理意見,即不悖人情又維護皇家尊嚴。李貴妃並沒有因自己的意見被兒子否決而生氣。相反,她顯得異常高興。只見她此時眼睛大放光彩,以讚賞的口氣問馮保:

  「馮公公,萬歲爺作如此處理,你看是否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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