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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遊七不知道信的內容,徐爵當然更無從知曉,因此兩人都猜不透張居正此時的心情。徐爵瞄了瞄茶几上反放著的信封,習慣地眨眨眼,答道:「今兒個上午,有兩封奏摺送到了皇上那裡。一封是刑部上的,講的是妖道王九思的事。說王九思既已讓東廠抓到,就該交給三法司問讞定罪……」

  「該定何罪?」張居正插問。

  「摺子上說,王九思以妖術惑亂聖聰,導致先皇喪命,理當淩遲處死。」

  「唔,」張居正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接著問,「還有一封摺子說的什麼?」

  「是禮部上的。說按新皇上登基成例,應從戶部太倉撥二十萬兩銀子,為後宮嬪妃打制首飾頭面。」

  張居正「哦」了一聲,這份奏摺多少有些出乎他的意外。游七觀察主人的臉色,趁機說道:「這道摺子的意圖再也明顯不過,就是他高鬍子變著法子討好李貴妃。」

  張居正臉上勃然變色,他眉毛一擰,瞪著遊七厲聲斥道:「狗奴才大膽,你有何資格議論朝政,唔?」

  張居正突然發怒,唬得遊七一下子從椅子上跌下來,雙膝跪地,篩糠一般答道:「老爺,奴才知罪,奴才知罪。」

  張居正餘怒未息,吼道:

  「滾出去!」

  游七連滾帶爬退出廳堂,看到遊七惶然退出的窘態,徐爵也渾身不自在。雖然他對張居正家風甚嚴早有耳聞,但如此不留情面還是讓他感到難堪。畢竟,他與遊七的身份差事相同,因此感同身受,竟也產生了挨駡的感覺。

  倒是張居正,臉上早已烏雲盡退,好像剛才的事壓根兒沒有發生,他轉向徐爵,和顏悅色說道:「徐爵,你的話還沒說完呢。」

  徐爵頓時感到張居正真是一個深不可測的人物,心中也就產生了一種敬畏。他又眨了眨眼,說道:「我家主人收到摺子,不敢怠慢,趕忙奏報皇上。皇上沒主意,不知如何批答才好。」

  「按常例,這兩道摺子應該送內閣擬旨。」

  「這個我家主人懂得,只是這裡頭的道理很明顯,」說到這裡,徐爵覷著張居正神色,小心翼翼說道,「方才遊七所言,雖然觸犯了張先生的家規,但他道出了個中癥結所在。」

  張居正默不作聲,沉思一會兒,問道:「李貴妃知道這兩個摺子嗎?」

  「知道,」徐爵點點頭,聲音壓得更低,「她也沒了主意。我家主人看透了李貴妃的心思,對這兩件事情的處理,她都同意摺子上所奏之言。」

  「這正是高拱的厲害之處。」張居正在心裡說道。但他依然不顯山不顯水地問道:「馮公公是怎麼想的?」

  「我家主人感到十分為難,如果擬旨准行,則讓高拱搶了頭功,從此事情就不好辦,如果駁回摺子,又怕得罪李貴妃,日後更難辦事。我家主人苦無良策,只得派我來這裡向先生討教。」

  徐爵本想把事情說得委婉一點,但面對張居正深藏不露的眼神,他不免有些慌亂,因此也就赤裸裸地說出了馮保的為難。其實,他就是不如此直說,張居正也清楚不過。聽罷徐爵的陳述,他伸出指頭,漫不經心地叩動著面前的花梨木茶几,沉吟著說:「其實,這兩件事都不難辦理。」說著,示意徐爵走近前來,細聲細氣與他耳語一番。徐爵聽罷,不禁眉飛色舞,連連說道:「好,好,依先生之計行事,他高鬍子就會偷雞不成反丟一把米。」

  張居正眉頭一皺,輕輕拍了一下徐爵的肩膀,提醒道:「徐爵,你家主人如今已升任大內主管,你這位當管家的,凡事要緊開口、慢開言,常言道,小心不虧人。」

  徐爵立忙收了興頭,小心答道:「張先生的叮囑是至理名言,小的當銘記在心。還有一件事,我家主人讓我告訴你,今天通政司轉來了湖南按察使李義河的手本,奏報前兩廣總督李延在衡山自盡。」

  「哦,有這等事?」

  張居正裝出大驚失色的樣子,徐爵幸災樂禍說道:「這個李延,是高鬍子的得意門生,他這一死,高鬍子的陣營裡,便少了一條走狗。」

  「李義河的手本還說了些什麼?」

  「其餘倒也沒說什麼,僅僅奏報了李延的死訊而已。」

  聽徐爵如此回答,張居正也就放了心。看來李義河是個有心人,他把此事的底牌全都告訴了張居正,對朝廷那邊只是敷衍了事地上了一道公文。

  張居正瞥了瞥茶几上那只空無一字的信封背面,似乎要說什麼,只見小校又敲敲門,進來稟告:「張大人,內閣中書馬從雲求見。」

  馬從雲接替韓揖在高拱值房當值。他為何此時此地突然出現?張居正眉棱骨一聳,對小校吩咐:「你讓馬大人在外頭稍坐會兒,聽我的傳呼進來。」

  「是。」小校躬身退下。

  不等小校的身影在回廊上完全消失,徐爵就滿臉狐疑地說道:「馬從雲不是高鬍子的心腹麼,他怎麼來了?」

  「你不要管這些閒事,」張居正陰沉著臉說,「此處非久留之地,我也不留你吃飯了,你去喊上游七,回廊這頭,還有一道門出去,你們倆趕緊離開。」

  徐爵點點頭,也不再說什麼,閃身出門邀遊七走了。張居正收拾好李幼滋的密劄,這才傳話讓馬從雲進來。

  「張大人!」

  隨著這一聲喊,身材頎長穿著六品官服的馬從雲已跪到張居正面前行禮,張居正伸伸手示意他坐下,馬從雲坐在剛才徐爵坐過的那把椅子上,一雙眼睛滴溜溜朝屋子四處張望,這一動作引起了張居正的不快,他壓著性子問道:「你怎麼來了?」

  「首輔有急件讓我送給張大人。」

  說罷,馬從雲從隨身帶來的錦囊裡抽出了一份黃綾硬面的題本,張居正接過一看,封面上寫了四個鵪鶉蛋大小的蒼勁楷書:「陳五事疏」。一看就是高拱的手跡。張居正一頁一頁翻讀,嘴中不時叫好,不過片刻讀完,他合上奏摺,問馬從雲:「元輔讓你送來,是否是徵求我的簽字?」

  「正是,」馬從雲背書一樣說道:「首輔說,皇上以十歲沖齡登基,於政體多有不熟,先帝彌留之際,曾把三位閣臣召至榻前,親授顧命,現在,三位內閣顧命大臣須得戮力同心,輔佐皇上,廓清政體,明辨國是。」

  張居正心裡頭明白,這份《陳五事疏》是針對昨日任命馮保為司禮監掌印的那道中旨而來的。連同徐爵剛才提到的那兩份奏摺,都是高拱一手策劃的攻勢。旨在取悅李貴妃,扳倒馮保。平心而論,張居正很是佩服高拱高明的政治手腕,他欲除政敵,步步為營,步步都是好棋。對手稍一不慎,就會落入他精心設計的陷阱而俯首就擒。憑以往的經驗,他知道這僅僅只是開始,山雨欲來風滿樓,好戲惡戲都還在後頭。此情之下,他張居正很難做局外人,高拱也不允許他做局外人。這不,大老熱天,讓馬從雲急急如律令把這份《陳五事疏》送到天壽山來讓他簽字,就是要把他拖入這場鬥爭,聯合向馮保發動攻擊。好在張居正早已看清了這場鬥爭的性質,並把自己在這場鬥爭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及如何審時度勢進退予奪等大事都已思慮清楚,所以事到臨頭並不慌亂。他起身到裡屋,啟開書僮隨身帶來的墨盒,毫不猶豫地在高拱、高儀之後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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