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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張居正觸景生情,剛剛轉好的心情,一下子變得沉重了。這時,忽然一陣吵鬧聲把他從沉思中驚醒。循聲看去,只見守陵駐軍的一名小校正在驅趕一名老漢,眼看老漢被推得跌了一跤,張居正便喝住小校,走了過去。這才看清老漢並不老,大約五十歲左右,麻衣麻鞋,雖是村夫野老的打扮,眼光卻深邃有力。

  張居正問小校:「你為何要推他?」

  小校答道:「回閣老張大人,這個人私闖陵區,例該有罰。」

  皇陵有一個營的軍士守護,閒雜人等若私闖陵區,按條例處罰,輕則拘役,重則關押。張居正又掃了那人一眼,只見那人不卑不亢,身上全然沒有俚俗人家的卑瑣之氣。

  「看你一身孝服,是不是為大行皇帝致哀?」張居正問。

  「是。」老漢點頭回答,「新皇帝雖然于昨日登基,但他畢竟與大行皇帝是父子。子之登基之喜不能掩父之大行之哀。所以,我這身麻衣麻鞋,要穿過二十七日的舉喪之期。」

  老漢說話鏗鏘有力,態度也不卑不亢。張居正頓時對他感興趣起來。問道:

  「老人家貴姓。」

  「免貴,賤姓常。」

  幾句答話,張居正已斷定眼前的這個人是個讀書人。從他的行態舉止,他陡地想起了一個人,兩人很有相似之處。但他不相信有這種巧遇,又問道:「請問常先生,為何要私闖皇陵。」

  「我想來看看正在為大行皇帝修建的昭陵。」

  常先生這一句話,倒讓在場的官員們都吃了一驚。王希烈忍不住插問:「你為何要看昭陵?」

  「看大行皇帝是否葬得其所。」

  「你是風水先生?」孔禮以行家的眼光,把常先生上下打量了一番。

  「村夫野老,略懂一點堪輿之學。」

  常先生微微一笑,又把眼光投向了昭陵。

  「你看昭陵的風水如何?」孔禮繼續問。

  常先生眼中掠過一絲難以捉摸的神色,想說什麼,卻又不好開口。

  孔禮看了一眼張居正,感到這位次輔大人也有聽下去的興趣,於是慫恿道:「常先生,你但說無妨。」

  常先生點點頭,說:「這塊地若下葬大夫朝臣,也算是一塊吉壤了,但作為天子陵寢,還是有所欠缺。」

  「欠缺在哪兒?」

  「天子陵寢,必須拱、朝、侍、衛四全。就像皇上在金鑾殿接見大臣時的樣子。皇上坐在寶座上,兩邊有侍從,後面有高大威嚴的屏風,前面有玲瓏的桌案,遠處有列班的朝臣。用這四全的法則來看昭陵,朝臣與侍衛都有點散亂,其勢已不昌隆了。」

  說到這裡,常先生便指點著昭陵前後左右的山川形勢,一一說明。把這一行官員都聽得目瞪口呆。孔禮供職欽天監,是專司皇陵堪輿的命官,成年累月同風水大師打交道,在這方面可謂見多識廣。他知道今天碰到了高手。常先生挑出了昭陵的毛病,換句話說,就是他這位命官的失職。出於自我保護,孔禮說道:

  「你這是一家之言,當年選定昭陵的風水大師都是聞名天下的專家,說的和你可不一樣。」

  論及專業,常先生卻固執起來了:「大人,我先頭已經說過,我一介村夫,不和任何風水大師爭短長,我只說自己的觀點。」

  張居正很欣賞常先生的觀點,同時也理解孔禮的心情,這時候站出來打圓場說:「昭陵這塊吉壤,是大行皇帝在隆慶二年欽定的。」

  「是啊,是皇上欽定的。」孔禮跟著就嚷起來,朝張居正投來感激的一瞥。

  常先生搖搖頭,不禁惆悵地說:「如此說來,這是天意啊!」

  「此話怎講?」王希烈問。

  常先生環顧了一下天壽山,這時暮靄飄忽,影影綽綽的松林上頭,到處是盤旋歸窠的宿鳥。常先生緩緩說道:

  「天壽山水木清華,龍脈悠遠,形勢無可挑剔。唯我中國之大,也是難得的吉壤。但是,望勢尋龍易,須知點穴難。當年永樂皇帝的長陵,點的就是正穴。一處吉壤,只有一個正穴。天壽山的正穴就是長陵,自永樂皇帝冥駕長陵,一晃也有二百年了,這天壽山中,又添了獻陵、景陵、裕陵、茂陵、泰陵、康陵、永陵等七座皇陵,現在又有了昭陵,總共是九座皇陵。依老朽來看,這裡皇陵的穴地,是一穴不如一穴。千尺為勢,百尺為形。勢來形止,是謂全氣,萬壽山的全氣之穴,只有長陵。」

  常先生一番剖析,說得頭頭是道。但聽他宣講的這一干朝臣,包括張居正在內,卻是誰也不敢接腔。官袍加身的朝廷命官,誰敢對皇陵的優劣妄加評論?儘管他們內心覺得常先生言之有理,但決不敢隨聲附和。因此竟一時間冷場了。倒是那機靈的小校,看到張居正不說話,猜想他的為難,便又朝常先生吼了起來:

  「你個常老兒,盡他娘的胡說八道,還不快走。」

  「我這就走,」常先生朝張居正拱拱手,說,「大人,恕老朽猜測,你們是為視察昭陵而來,天壽山葬了九個皇帝,地氣已盡,為保大明的國祚,必須尋找新的吉壤。」

  說罷,常先生朝張居正一行深深一揖,掉轉頭匆匆下山了。望著他漸漸模糊的背影,張居正忽然醒悟到什麼,他命令那小校:「你去把那位常先生攔下來,晚上我還要找他談談。」

  張居正剛回到感恩殿的住所,就有擔任警衛的小校進來稟告,說是家人游七有要緊事求見。張居正心下納悶,離家才一天又有什麼大事發生?便命小校領遊七進來。稍頃,只見游七風塵僕僕滿頭是汗地跑進來,後頭還跟了一個人。兩人一進廳堂,喊了一聲「老爺」,磕頭行禮。這當兒,張居正才看清,跟著遊七進來的是馮保的管家徐爵。

  「這不是徐爵嗎?你怎麼來了。」張居正問。

  「我家主人有要緊事向張先生討教。」徐爵恭敬回答。

  兩位管家各覓了椅子坐下。張居正盯著一貫鮮衣怒馬如今卻是一身僕人打扮的徐爵,笑著說:「原來是你家主人有事,我還真的以為是遊七有事。」

  「老爺,我真的有一封急信要送給你,」遊七連忙插話說明原委,「我正要啟程送信,徐管家來府上說是要見你,於是臨時換了一身衣服,和我一起來了。」

  「路上沒人認出你?」張居正問徐爵。

  「沒有!」遊七代為回答,接著從懷裡掏出一封沉甸甸的信封,雙手呈上。

  張居正接過來拆封一看,是李義河從衡山寄來的密件。總共有十幾張信箋,詳細述說李延在福嚴寺神秘死去的經過以及連夜突擊審查李延一干隨從的結果。最令人振奮的事情,是李延的幫辦董師爺交待了李延向京城一些部院大臣行賄的事實,並從李延行李中搜出了那兩張寄名高福的五千畝田契。張居正一目十行看過這封信,又看了看隨信寄來的那兩張田契的原件。頓時心花怒放,心裡頭直誇獎李幼滋會辦事。但表面上他卻聲色不露,慢吞吞地把信箋依原樣折好,裝回信封,放在茶几上。然後問徐爵:「你家主人有何事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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