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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馬從雲拿到簽好字的《陳五事疏》奏摺,也不再耽擱,告辭走出感恩殿,打馬返回京城。

  把這兩撥人接待完畢,不覺已到酉牌時分。王希烈、孔禮一班官員尚餓著肚皮等張居正共進晚餐。因張居正是一品閣老大臣,又是奉皇上旨意而來,在這裡督工的禮部左侍郎王希烈不敢怠慢,吩咐庖廚準備了豐盛的酒席,要為張居正接風。這種官場酬酢最是耗費時間,但張居正也不好推託,只得把脫下的一品官服重新穿上,步入所住廂房一側的宴會廳,一時間珍饈羅列,舉筷飛觴。張居正顧忌著王希烈是高拱線上的人,因此只是勉強應付,就皇上陵寢工程問題,說了一些獎勵的話。一頓飯吃得氣氛越來越淡。本想套近乎的王希烈,隱約感到張居正這個人不大好侍候,也就草草撤席收場,各自回房間休息。

  卻說張居正一回到下榻處,即命小校去把那位常先生找來。常先生進來時,張居正已除了官服,並讓書僮給客人沏好了茶水。

  賓主坐定,張居正說道:「下午在先帝陵寢工地,我看常先生言猶未盡,因此便讓小校把先生留下來,有些事情還想向你討教。」

  常先生坐在明亮的宮燈之下,依然是一身麻衣,只是眉宇間洋溢著一股靈動的生氣。他笑著回答:「閣老大人是名傾朝野的文淵閣大學士,在下只是一介草民。雖胸有點墨,亦難擔當求教之言。」

  張居正久居高位,各色人等見得多了,但覺得這位常先生身上自有一種人所不能企及的仙風道骨。從見他第一眼起,他的腦子中就閃過那副對聯:「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現在見這常先生談吐屬對,既無村夫野老之粗俗,亦無文人騷客的迂腐窮酸,更是肅然起敬,因此問道:「聽常先生口音,好像是江西人。」

  「閣老大人說得不錯,在下正是江西人。」

  「聽你談吐,也是飽讀詩書之人,為何要隱伏草莽,棄絕功名?」

  「當年我也曾進京參加過秋試,只是受了刺激,從此再也不肯走近考場一步。」

  「你應試過?哪一年?」

  常先生放下手中的茶杯,揚了揚兩道漆黑的臥蠶眉,盯著張居正說:「閣老大人,你真的不認識我了?」

  「你是……」

  看到張居正遲疑的神態,常先生悠悠一笑,撫摸了一下修理得整整齊齊的山羊鬍子,說道:「閣老大人,你還記得初幼嘉麼?」

  「初幼嘉?」

  張居正渾身一激靈,這是他年輕時的摯友,一起參加鄉試、京試。正是二十六年前那次京試,他考中進士,初幼嘉卻名落孫山。為了安慰多年的同窗,他寫下了那首在士子中廣為流傳的七律「燕市重來二月初」,前不久,馮保還專門抄錄了這首詩送他。只是光陰荏苒,自嘉慶二十六年在京城與初幼嘉分別,不覺二十多年過去,他再也沒有聽到初幼嘉的任何消息。現在,常先生驟然提到這個名字,勾起了張居正對往事的無盡回憶,他連忙問道:

  「你怎麼知道初幼嘉,你是誰?」

  常先生仍舊笑道:「你不記得我,該記得那兩句詩:常記江湖落拓時,坐擁紅粉不題詩。」

  經這麼一提醒,張居正立刻就想起來了。二十六年前那次京試,全國各地數千名舉子會聚京師,其中有一江西籍舉子,名叫何心隱,正好與張居正、初幼嘉同住一家客棧。這位何心隱為人風流倜儻,同時也頗為自負。彼此熟悉後,一次舉子們聚會,何心隱在桌上說:「我何某雖然不才,但這次來京會試,奔的就是甲科。餘者皆不在吾輩眼界之內。」

  一聽這話,張居正與初幼嘉都一下愣住了,誰也不搭腔。需知朝廷有定規,三年一次的京城會試,取進士數百名,共分三級:一稱賜進士及第,再稱賜進士出身,三稱賜同進士出身。其中一級的前三名,第一名是狀元,第二名是榜眼,第三名是探花。數千名舉子多年寒窗苦讀,千里迢迢趕來京城會考,得以金榜題名者,已屬鳳毛麟角,少之又少。卻是沒有幾個人敢像何心隱這樣口吐狂言只想躋身前三名。一時間酒席有些冷場,靜了一會兒,初幼嘉問道:「柱乾兄,如果你考不上甲科呢?」

  何心隱一笑,滿飲了一杯酒後,決然答道:「考不上甲科,我何某今生再也不進考場。」卻說半個月京試之後放榜,何心隱不但沒有考上甲科,連乙科進士都沒有他的份。同時落榜的還有初幼嘉。本來,在長達三個多月的旅居生活中,何心隱與初幼嘉因為聲氣相求就已產生了友誼,現在又雙雙落榜,更是同病相憐,很快就成了莫逆之交。已經金榜題名的張居正對這兩個舊雨新知,除了同情與安慰亦別無他法。放榜後三日,兩人聯袂出京返回南方故里。張居正為他們餞行,互相說了一些勉勵的話。張居正對何心隱說道:「柱乾兄,你也不必負氣,三年後再入京秋闈,甲科榜上一定會虛位以待。」

  何心隱搖搖頭,滿不在乎地答道:「叔大兄,你不必安慰我,功名原是羈心累人之物,我本來就不喜歡,何況上次酒席上我已說過,今生再也不進考場。」張居正雖然對何心隱的狂人作派頗有腹誹,但又欣賞他的任俠豪氣。於是又問道:「你一個讀書人,棄絕了功名,又能做些什麼呢?」何心隱朝張居正做了一個鬼臉,答道:「前天夜裡,趁你們這些新科進士邀齊了去拜謁座主時,我和初幼嘉兩個閑來無事,便去棋盤街旁的槐花胡同逛了一回。」張居正來京師不久,就聽說槐花胡同是妓女聚居之地,當即笑道:「你們還真會找地方享受,是不是有銷魂之夜?」初幼嘉答道:「銷魂談不上,逢場作戲當一回狎客,亦是快慰人生。在青樓上玩得高興時,我哼了幾句歪詩。」說到這裡,何心隱略一定神,接著低聲吟哦起來:「常記江湖落拓時,坐擁紅粉不題詩。此身應是逍遙客,肯把浮名換玉脂。」

  何心隱剛念完,初幼嘉接著說道:「槐花胡同的女史們,倒也粗通文墨,有一位叫梅雪的,頓時就撚動琵琶,把柱乾兄的這首情詩按曲兒唱了,眾女史一齊拍手叫好,開玩笑說,謝大人作得好詩,這第一句詩若改成『常記槐花胡同時』就更好了。柱乾兄說這意思雖好,但改不得,一改就不合平仄。女史們就笑鬧著喊他常先生,意思是讓他常去槐花胡同光顧。」初幼嘉說罷,三人又笑了一回,就此抱拳揖別。不覺光陰荏苒,白雲蒼狗二十六年過去,張居正再也沒有見過初幼嘉與何心隱兩人,但這位何心隱的蹤跡,倒是時有耳聞。聽說他後來因仰慕王陽明的大弟子王艮的學說,師從王艮弟子顏鈞,多少年後,成了名聞天下的大學者,到處授徒講述王學。張居正一直苦無機會再次見到這位當年在京師結識的狂人,沒想到面前這位私闖皇陵禁區的「常先生」,就是當年的那個風流才子何心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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