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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養正兄,你的難處我知道,但現在是大家和衷共濟,共渡難關的時候,朝廷的財政情況一年不如一年,這是有目共睹的事實。但眼下的政治局勢,比起財政情況,更是亂得一團糟。馮保已經取代了孟沖,還有人對我這首輔之位,也是覬覦既久,如果事情真的發展到那種地步,我的首輔當不成,戶部尚書恐怕也不會再是你養正兄了。」

  高拱如此緩緩道來,張守直卻聽出了話中的弦外之音。他出任戶部尚書兩年多時間,曾有三份摺子彈劾他,都因高拱從中袒護,他才有驚無險。特別是最近的一份,是廣西道禦史孫孝先寫的,言李延為了戶部能及時解付軍餉,曾向張守直行巨賄。摺子送上之時,正值隆慶皇帝病重期間,高拱票擬,以「查無實據,不可妄奏」八個字把此事了結。張守直因此對高拱心存感激。他何嘗不知道,只要高拱這個靠山一倒,他張守直立馬就要離開戶部尚書寶座,捲舖蓋回家了。

  「我也知道事態嚴重,」張守直訥訥說道,「方才說了一大堆難處,並不是我張守直搪塞元輔,不肯辦這件事,而是為了讓元輔把事體想得更為周詳妥當,不至讓奸佞之人雞蛋裡頭尋骨頭,找出什麼岔子來。我明天就開出二十萬兩銀票來,潮白河工程款再拖一些時候,朱衡那邊,還望元輔曉以利害,不要讓他添亂。」

  「這個請你放心。」高拱爽快答道,「朱衡那裡由我來說話,其實也拖不過一個月,只要能穩住李貴妃,趕走馮保,事情圓滿結局,去哪裡找不回這二十萬兩銀子?再不濟,一道諮文下到兩廣總督行轅,讓殷正茂把二十萬兩銀子退回來就是。」

  「這個恐怕難!」

  「難在哪裡?」

  「誰不曉得殷正茂愛錢如命,讓他退回銀票,無異於從猴子嘴裡摳棗兒,行不通。」

  高拱不以為然地笑笑,說道:「這個就請你養正兄放心,孫悟空本事再大,也跳不出如來佛的巴掌心。」

  兩人笑過,張守直起身告辭。

  高拱與張守直兩人談話時,高福來客廳兩次,他本意是來催主人吃飯,但見兩人談話分外認真,便不敢從中打攪,直急得耍戲的猴兒似的裡外到處亂竄。直到張守直離開,高福這才又前腳趕後腳地走進來,說道:「老爺,酒菜都備好了。」

  由於餓過了頭,高拱這時反倒沒了胃口,他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答道:「都子時了吧,還吃個啥,去給我打盆熱水來,我泡個腳睡覺。」

  高福嘴中答應「是」,卻是不挪腳,高拱掃了他一眼,說:「你還磨蹭個啥,快去呀?」

  高福囁嚅著回答:「老爺,你老這麼餓著,身子骨吃不消哇。」

  「你少囉嗦。」

  高福不管主人煩不煩躁,猶自絮聒下去:「老爺,今晚上這頓飯,是夫人親自做的。」

  「哦,老婆子下廚了?」

  「是呀,夫人見你這些時操勞過甚,過著饑一餐飽一頓的日子,也是心痛得不得了,所以今夜裡親自掌廚,做了幾樣平日你最愛吃的小菜,暖了一壺酒,就等著你品嘗。」

  「老婆子呢?」

  「做完菜,夫人感到累,先自睡了。」

  高拱覺得夫人的情意難拂,於是吩咐:「既是這樣,就把酒菜搬到書房裡來,我喝上兩杯,解解乏。」

  高福歡天喜地下去。高拱回到書房不過片刻,便見高福提了食盒子進來,後頭還跟了一個嫋嫋婷婷的女子。

  「這個是誰?」高拱指著女子問高福。

  高福避過一旁,朝那女子努努嘴,那女子大大方方走近前來,彎腰向高拱蹲了個萬福,媚聲說道:「老爺,奴家名叫玉娘。」

  「玉娘。」高拱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只是記不起來在哪裡聽到,於是對玉娘說,「你暫且出去一下。」

  玉娘退了出去。

  高拱問高福:「這位玉娘是哪裡來的?」

  高福答道:「老爺,這位玉娘就是上次邵大俠來京時帶來送給你的。」

  「哦!」

  高拱這才記起那檔事情,邵大俠走後,高福把玉娘安頓在一處尼姑庵裡,每日裡有兩個小尼姑照顧她。高福曾向主人幾次提起,要他抽機會見見玉娘。高拱總是推辭,一來這些時朝廷接連發生大事,的確忙不過來;二來高拱也擔心京城人多嘴雜,在這非常時期,不要招來物議,事情就這麼擱下了。可是萬萬沒想到,玉娘卻在家中出現了。高拱頓時惱下臉來,斥責道:

  「高福,你小子膽子也真大,竟敢把玉娘領到家裡來。」

  高福急忙申辯:「老爺可不要錯怪小人了,這件事是夫人的主意!」

  「夫人?」高拱一愣,「我那老婆子,她如何知道?」

  「是,是小人告訴她的。」

  高福於是講出事情經過:昨日,高拱離家後,夫人把高福找來,說道:「我看老爺這些時不但忙得腳不沾地,眉心上攢著的那兩個疙瘩也總不見消除,天曉得他有多少煩心事。你跟了他多年,主人並不把你當奴才看,而是情同父子。你總不成眼看老爺活得如此艱難,而不幫著他找些子快樂。」高福聽了也有同感,他冥思苦想一陣,終於鼓足勇氣把玉娘的事向夫人稟告了。夫人一聽,不但不生醋意,反而要高福把玉娘領回家來讓她看看,高福領命,今日把玉娘領進家門,夫人接見說了會子話兒,竟對這玉娘十分地喜歡,便吩咐留在家中侍候老爺。

  聽罷原委,高拱笑了起來,說道:「我家這個老婆子真是開通,居然給老公拉皮條,既是這樣,就叫玉娘進來吧。」

  高福轉身出門把玉娘領了進來,又把食盒子裡的酒菜拿出來擺好,這才退了出去,小心把門掩好。

  高拱家中的書房同客廳一樣大,平素夜裡只點一盞宮燈,光線不甚明亮。今夜裡書僮按高福的吩咐把書房裡的四盞宮燈全都點燃,因此屋子裡明亮得如同白晝。借著亮熾的燈光,高拱仔細端詳坐在眼前的玉娘:只見她穿著一襲素白的八幅羅裙,腰間數十道細褶,每一褶一道顏色,搭配得既淡雅,又別致,裙邊一二寸寬的地方,滾了大紅的花邊,看上去很醒目,讓人產生愉悅。也許是獨自面對高拱的緣故,玉娘有些緊張,微垂著白膩如玉的鴨蛋臉,只讓高拱看到一個梳裹得整齊的用金銀絲線挽成的插梳扁髻。

  「玉娘。」高拱喊了一句。

  「老爺。」

  玉娘抬起頭來,只見她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脈脈含情,抿著兩片薄薄猩紅的嘴唇,微微上翹的嘴角露出些許的調皮與天真。面對這麼一位不勝嬌羞的美人兒,高拱不免心旌搖盪,一雙火辣辣的眼睛盯著玉娘的臉蛋不挪開。玉娘被看得不好意思,香腮上飛起兩朵紅雲,她躲過高拱的目光,站起身來說:「老爺,奴家給你斟酒。」

  「好,你陪老夫喝一杯。」

  高拱說著,趁玉娘挪步過來斟酒的當兒,伸手把她執壺的手摸了一把,他像摸到了滑膩的牛乳,周身頓時如同遭到電擊。在官場同僚中,高拱以不近女色聞名,可是今夜裡,他也忍不住失態了。

  「老爺,奴才敬你這一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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