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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張守直看到高拱一臉倦容,發黑的眼圈裡佈滿血絲,一副花白的長髯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澤,心中的那一股子窩火頓時消失,而換為敬仰與憐憫之情。

  「元輔,我知道你這些時的確很累……」

  「養正兄,」高拱揮手打斷張守直的話頭,「你今夜一定要見我,是不是為那二十萬兩銀子的事?」

  「正是,」張守直點點頭,困惑地說,「散班後,雒遵跑來敝舍,說元輔讓他轉告,明日撥二十萬兩太倉銀給李貴妃,用來製作後宮嬪妃的頭面首飾,此事當真?」

  「的確當真,是我讓雒遵急速到你府上轉告。」

  高拱回答堅決,張守直吃驚地望著他,思忖片刻,才鼓起勇氣問道:「元輔可還記得前年馬森去職的事?」

  「馬森?」

  高拱一愣,頓時垂下眼瞼,默不作聲。

  卻說前年的元宵節,隆慶皇帝帶著後宮眾位嬪妃一起在乾清宮前看鼇山燈。瞅准隆慶皇帝看燈看在興頭兒上,坐在他身邊的李貴妃趁機說道:「皇上,你看看眾位嬪妃戴的頭面,是不是都太舊了。」隆慶皇帝扭頭朝眾嬪妃掃了一眼,的確沒有一件頭面是新款,心中也甚為過意不去。這才記起登基四年,還沒有打制頭面首飾賞賜後宮。第二天,便下旨戶部撥四十萬兩太倉銀購買黃金珠寶,為後宮眷屬打制一批首飾。但這件事遭到了當時戶部尚書馬森的抵制。馬森上疏暢言國家財政的困難,國家一年的財政收入只有二百多萬兩銀子,支出卻要四百多萬兩,僅軍費和治河保漕兩項開支,就要三百多萬兩。入不敷出,因拖欠軍隊餉銀而引起兵士嘩變的事也屢有發生。

  馬森在奏疏中列舉種種困難,希望皇上體恤國家財政困難,收回成命。隆慶皇帝雖然不大喜歡理朝,但對於歷年積存的財政赤字心裡還是清楚的。他平常也注意節約,比如說嬪妃們的月份銀子比起前朝來要少得多。他在南苑主持內侍比武射箭,一箭中的者也只賞了兩個小芝麻餅。武宗皇帝也搞過同樣的一次比賽,得獎者最低是五十兩銀子。兩相比較,隆慶皇帝的小氣也創造了明代皇帝之最。但這次不一樣,隆慶皇帝已在鼇山燈會上向嬪妃們作了承諾,如不兌現,則有失皇帝的尊嚴。

  隆慶皇帝便駁回了馬森的上奏。馬森實難從命,只好申請乞休,隆慶皇帝准旨。高拱推薦他的同年,時任南京工部尚書的張守直來北京接任馬森之職。張守直一到任,經過盤查家底,也感到實難從命。於是在征得高拱的同意下,再次上疏,婉轉陳述戶部的難處。這次隆慶皇帝作了讓步,主動減去三十萬兩,只讓戶部拿出十萬兩銀子來。張守直還想上疏抗旨,高拱勸住了他,說皇上既已妥協讓步,總得給皇上一個面子。張守直這才遵旨辦理。這筆銀子從太倉劃出之日,也是馬森離京回籍之時。當時在京各衙門官員有兩百多人出城為馬森送行,可見人心向背。

  張守直現在又重提這件舊事,弄得高拱心裡很不是滋味。他接過侍者端上的茶呷了一口,微睨了張守直一眼,慢悠悠問道:

  「養正兄,你是不是想做第二個馬森?贏得那些清流派的一片喝彩?」

  張守直好像被人踹了一個窩心腳,臉騰地一下紅了,急忙辯解道:「元輔,你不要把在下的意思理解錯了,我倆交情二十多年,難道你還沒看清楚在下的為人?我是那種貪圖虛名的人麼?如果我想當第二個馬森,今晚上就不會來你的府上,我只會明天一早,到會極門外去遞辭呈的摺子。」

  「那你提馬森做甚?」高拱逼問。

  「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張守直喟然一歎,吞了一口口水,接著說道:「給李貴妃撥二十萬兩銀子,如果說不出一個正當的名目來,叫天下士人怎麼看待這件事情?」

  「下午雒遵也是問名目的事,現在你還是問這個,難道雒遵沒告訴你?」見張守直垂頭不語,高拱又接著說,「歷來新皇上登基,都有一筆開銷,為後宮嬪妃定制頭面首飾,這是朝廷大法,為官之人,誰不懂這個規矩?」

  「正因為士人都懂這個規矩,所以我才擔心,不要讓人看出蹊蹺來。」

  張守直平素是有名的和事佬,遇事極少與人爭執,可是今晚上好像成心要和高拱過不去,因此高拱感到彆扭。放在別人,他的炮仗脾氣早就發作了,但因顧忌張守直是多年朋友,且也是年過六旬的人,故一味隱忍,接著張守直的話,高拱又冷冷地問了一句:

  「養正兄,你這話是何意思?」

  張守直體肥怕熱,碰巧這幾天氣溫驟升,客廳的雕花窗扇雖都已打開,卻沒有一絲風吹進來,害得他一直不停地搖著撒扇,腦門子上依然熱汗涔涔。這會兒他一邊擦汗,一邊憂鬱地回答:

  「元輔,你可別忘記了,今天登基的皇上,還是個十歲的孩子,哪有後宮嬪妃?」

  高拱心中一格登,忖道:這倒是個疏忽。武宗皇帝登基時十五歲,也尚未婚娶,故免了頭面首飾這一項開銷。當今皇上比他更小,若不找個合適的理由,就會給人留下話柄。他抬起右手慢慢摩挲著額頭,陷入沉思……

  「元輔。」張守直又輕輕喊一聲。

  「唔?」高拱抬了抬眼皮。

  張守直壓低聲音說道:「不才雖然愚鈍,但還是理解你的苦衷。你是想通過這二十萬兩銀子的頭面錢,去爭取李貴妃的支持。」

  「哦?」高拱勉強一笑,「你是這樣看的?」

  「只要這件事一成現實,京城各大衙門裡頭,都會這樣認為。如今皇上只有十歲沖齡,今年春上才開講筵,哪懂什麼治國韜略,真正當家的,是皇上的生母李貴妃。在下早就聽說,這位李貴妃,是個極有主見的人。」

  「她是很有主見,今兒皇上下的那道中旨,想必雒遵也都告訴你了。」

  「講了,馮保出掌司禮監,又兼著東廠,權勢熏天啊,他的後臺正是李貴妃。元輔要爭取她,原也是為了社稷蒼生,朝廷綱紀。」

  「養正兄能看到這一點,也不枉是我的知友,」高拱蹙起眉棱骨,歎一口氣說,「你已看得清楚,我高拱向你討要二十萬兩銀子給李貴妃,並不存半點私心!至於你剛才說到,新皇上還是個娃娃,沒有後宮眷屬,這是事實。但卻忽略了一點,當今皇上是個孝子,先帝的嬪妃個個都在,為她們定做頭面首飾,是先帝生前的未了之願。當今皇上定做頭面首飾賞賜後宮,也是登基儀注題中應有之義。」

  張守直收起撒扇一搗手心,說道:「洪武皇帝創建大明基業,講求的就是孝治天下。當今皇上定制頭面首飾賞賜後宮,乃是出於孝道,唔,這道理講得過去。只是……」

  高拱指望張守直說下去,張守直卻打住話頭,再也不吭聲。高拱只得問道:「只是什麼?」

  張守直兩手一攤,哭喪著臉說:「元輔,戶部的家底你知道,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又哭窮,」高拱拉長了臉,說道,「一國財政都在你養正兄的掌握之中,就是掃箱子角兒,這區區二十萬兩銀子。也還是掃得出來的。」

  「元輔既如此說,在下也沒有辦法。實話對你說了吧,上個月的太倉裡,還有一百八十多萬兩銀子。廣西慶遠方面的軍費,解付了六十多萬兩,本來只要四十多萬兩,是你元輔作主,多給了殷正茂二十萬兩。這個月先帝賓天和新皇上登基,兩個大典各項開銷,又花去了六十多萬兩,還有打通潮河與白河的漕運工程,這是為了把通州倉的糧食運來京城的大事,年初就定下來的,第一期工程款就得四十萬兩銀子,這也是先帝御前欽定的。因為財政拮据,只預付了二十萬兩,河道總督朱衡上摺子催要了多次,定於這個月再解付二十萬兩,這道旨意也是內閣票擬上去的。我這裡說的,只是幾個大項,還有一些小項開支,這裡幾萬,那裡幾萬,我就不必細說。總之,戶部手上掌握的,大約還有三十多萬兩銀子。如果再撥走二十萬兩,不要說疏浚打通潮白河的工程款無處著落,就是京城大大小小上萬名官吏的月俸銀,也找不到地方開銷出來。」

  論及財政,張守直眉心裡蹙起了兩個大疙瘩,除了訴苦別無他話。高拱也知曉這些情況,平素他對財政收支也極為關注。能省的就省,如今年紫禁城中元宵節的鼇山燈,在他的提議和力爭下,就只花了五萬兩銀子,較之往年的十五萬兩例銀,一下子就省了十萬。但這次卻不同,為了爭取李貴妃,這二十萬兩銀子是非花不可的。事情既然已經攤開來講,高拱也不便硬來,只得推心置腹,以商量的口吻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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