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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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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娘雙手舉著酒杯,半是羞澀半是嬌嗔地送到高拱跟前,高拱有些情不自禁,說話聲調有些異樣:「不是說好,你陪老夫一起喝麼?」 「這是敬老爺的,您先喝下,下一杯奴家再陪你喝。」 「好,那就一言為定。」 高拱接過酒杯一飲而盡,玉娘又斟酒兩杯,兩人碰杯對飲。一杯酒下肚,玉娘的臉龐更是豔若桃花,光澤照人。高拱也是神采奕奕,興致大發,他吃了兩筷子菜,問玉娘:「你和邵大俠是何關係?」 玉娘答道:「奴家原籍在淮北,十一歲因家境沒個著落,被父親賣給一個大戶人家當上房的使喚丫頭。沒過半年,又被那家主人轉賣到南京秦淮河邊的玉簫樓,認了一個新的乾媽。那乾媽便教我彈琴唱曲,吟詩描花。五年下來,倒也學了一些糊弄人的本事。乾媽本是把我當作搖錢樹來栽培,指望日後靠我騰達養老。那一日,邵大俠逛到玉簫樓來,不知談了什麼條件,就把我贖出身來,並把我帶來北京,講清楚了讓我服侍老爺。」 玉娘一口氣說完自己的經歷,這倒更引起高拱的憐愛,問道:「你那乾媽可還疼你。」 「疼是疼,可是管教也嚴。」 「怎麼個嚴法?」 「我進玉簫樓,從沒見過一個生人,也從不讓我參加任何應酬。」 「你那乾媽是個精明的生意人,她是想留著你放長線釣大魚。這不,邵大俠就上鉤了。」 高拱說罷,先自大笑起來,又把玉娘斟上的酒飲了一杯。玉娘也賠著笑了。高拱接著問道:「邵大俠是怎麼跟你說的。」 玉娘兩頰飛紅,抿著嘴唇不語。 「說呀!」高拱催他。 「邵大俠說,他給我尋了個除了皇帝之外的天底下最顯赫的人家,讓我來當偏房。邵大俠說的這個人,就是老爺您了。」 玉娘細聲細氣說完這段話,羞得無地自容,伸出兩支玉手捂住發燙的臉。這副忸怩不安嬌滴滴的樣子,越發逗得高拱開心。這時他已春心蕩漾,很想上前把玉娘摟進懷裡親她一親,但他還是克制住了,又尋個話頭問道: 「你乾媽教你唱了些什麼曲子。」 「好多啦,大凡堂會上流行的曲子,奴家都會唱。」 「啊,那你就唱它幾支,給老夫佐酒。」 「奴家遵命。」 玉娘答應,出門去拿了一張琵琶進來,調了調弦,問道:「老爺要聽哪一支?」 高拱平素極少參加堂會應酬,就是偶爾參加,也無心留意曲牌,讓他點唱可真是難為了他,因此答道:「你就撿好聽的給我唱來。」 玉娘點點頭,斂眉略一沉思,便輕揮玉指撥動琵琶,隨著柔曼如撚珠般的弦聲,玉娘唱道: 山抹微雲,天粘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消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 幸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染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如果單只說話聊天,高拱只把玉娘看成是一個萬里挑一的美人胚子。及至玉娘開口一唱,高拱才領會到玉娘原來是一個色藝俱佳的豆蔻佳人。聽她慢啟朱唇剛一開腔,高拱便有三分陶醉。他索性閉了眼,靜聽玉娘的一曲妙唱。那聲音媚甜處,讓人可以感覺到懷春少女的似水柔情;嬌嗔處,讓人如置畫樓繡閣,聽紅粉佳人的打情罵俏;緊湊處如百鳥投林,飛泉濺玉;悠揚處如春江花月夜的一支洞簫。字正腔圓,珠喉嚦嚦。高拱聽得癡了,玉娘一曲終了,他尚沉浸其中。 「老爺,奴家獻醜了。」玉娘說道。 高拱醒過神來,連聲叫好。望著明眸皓齒的玉娘,不禁又蹙了蹙眉頭,說道:「你方才這唱的是宋代秦少游的《滿庭芳》,詞是好詞,只是過於傷感。看看,曲子唱完了,你的眼中猶自淚花閃閃。」 玉娘懷抱琵琶欠欠身子,歉意地說:「這是乾媽教給奴家的第一支曲子,我順嘴唱了出來,沒想到惹得老爺不高興,奴家賠罪了。」 高拱沒想到隨便說一句,竟引起玉娘如此緊張,便故作輕鬆地一笑說道:「我只不過隨便說說,老夫極少聽人唱曲子,你卻是唱得真好,你再唱下去,唱下去。」 「老爺,奴家唱點詼諧的如何?」 「隨你。」 玉娘又不經意地撥了一下琵琶,定定神,又唱了一首: 提起你的勢,笑掉我的牙。 你就是劉瑾、江彬,也要柳葉兒刮, 柳葉兒刮。 你又不曾金子開花、銀子發芽。 我的哥羅!你休當玩耍, 如今的時年,是個人也有三句話。 你便會行船,我便會走馬, 就是孔夫子,也用不著你文章; 彌勒佛,也當下領袈裟。 唱這支曲子,玉娘好像換了一個人,臉上的憂戚一掃而空,換成逗人發笑的頑皮。二八佳人學街頭耍把戲的那種油腔滑調,這懸殊的反差本身就很出彩。因此把高拱逗得鬍子一翹一翹地大笑,笑聲止了,又滿飲了一杯酒,高拱問道:「這支曲子叫啥名字?」 玉娘答道:「回老爺,叫《鎖南枝》,是一支專門諷刺宦官的曲子。」 高拱眼眶裡閃過一絲不易捉摸的光芒,說道:「老夫聽到了,你唱的曲詞兒中提到了劉瑾、江彬這兩個惡貫滿盈的大太監,這曲子也是你乾媽教的?」 玉娘搖搖頭,答道:「這曲子是奴家來到京城後才學會的。」 「啊,跟誰學的?」 「也沒跟誰學,那一日,在兩個小尼姑的陪同下,到泡子河邊看景兒,在一個小書肆裡買回一個唱本兒,上面有這首詞兒。」 「既是唱本兒,裡頭肯定有許多的詞,你為何單單選中這一首來唱?」 「這……」玉娘欲言又止。 高拱追問:「這裡頭難道還有什麼可隱瞞之事?」 這一問,倒把玉娘唬住了,她連忙答道:「老爺言重了,奴家自到京城,日日夜夜都想著老爺,哪有什麼隱瞞的事。奴家揀了這首詞兒來唱,原是想討老爺的歡心。」 「此話怎講?」 高拱說話直通通的,口氣很硬。這是因為長期身居高位養成的習慣,叫一個女孩兒家聽了很不受用,但玉娘隱忍了,依舊含笑答道: 「奴家聽說,老爺很不喜歡宦官。」 「哦?」高拱端起一杯酒來正準備一飲而盡,一聽這句話又把酒杯放下了,問道,「你一個女孩兒家,怎好打聽老夫官場上事?」 玉娘說:「也不是特別打聽,滿京城的人都知道,老爺不喜歡紫禁城內的一個馮公公,奴家只不過揀耳朵聽來。」 「因此你就揀了那首詞兒來唱,討我的歡心,是麼?」 「正是,」玉娘黑如點漆的眸子忽閃了幾下,不安地問,「老爺,這有什麼不對的麼?」 「也沒有什麼,」高拱長籲一口氣,說道,「玉娘啊,老夫看你是聰明過頭了。」 高拱說著,腦子裡便浮出兩句古詩:「花能解語添煩惱,石不能言最可人。」玉娘一個小小的女孩兒家,幹嗎要打聽大老爺們官場上的事情?既留心打聽,誰又能保證她日後不摻乎進來播弄是非?慮著這一層,高拱又聯想到把隆慶皇帝纏得神魂顛倒的那個奴兒花花,她不也是有著傾城傾國之貌麼?看來,古人所言不虛,女人是禍水,越是漂亮毒害越大。這麼想下去,本來已被撩撥得精神振奮欲火難熬的高拱,刹那間又變得眼含刻毒心如冰炭,他推開杯筷,起身走出書房。一直候在書房外頭過廳裡不敢離去的高福,見主人走了出來,趕忙滿臉堆笑迎上去,喊道: 「老爺。」 「唔,」高拱停下腳步,盯了高福一眼,說道,「你把玉娘送回去。」 高福一愣,小聲問道:「送到哪兒?」 「你從哪兒接來的,就送回到哪兒!」 高拱說完,頭也不回地走回了後堂。高福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望著主人漸漸走遠的背影發了好一陣子呆。斯時月已三更,萬籟俱寂,只書房裡頭,隱約傳出玉娘微微的啜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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