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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都聽見了。」兩人小聲回答。

  值班文書這時進來,遞給高拱一條擰過水的毛巾。高拱接過隨便揩了揩滿頭的大汗,又端起茶盅裡的涼茶漱了漱口,情緒才慢慢穩定下來。他歎一口氣,說道:「老夫已是年過六十的人了,遊宦三十多年,歷經嘉靖、隆慶兩朝,見過了多少朝廷變故,勝殘去殺的人事代謝,早就看膩了。其實,六十歲一滿,我就有了退隱之心。悠游林下,有泉石天籟伴桑榆晚景,何樂而不為?怎奈先帝賓天之時,拉著我的手,要我輔佐幼主,保住大明江山,皇圖永固。我若辭闕歸裡,就是對先帝的不忠。這顧命大臣的神聖職責,倒整得老夫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我本意想學古之聖賢,任法不任智,任公不任私。但是,又有誰能體諒老夫這一片苦心呢?剛才的事你們都看到了,皇上繞過內閣,頒下中旨,讓馮保接替孟沖。這道旨下得如此之快,不給你任何轉圜的機會,你們說,新皇上一個十歲孩子,有這樣的頭腦麼?提起前幾十年,大內出了王振、劉瑾這樣兩個巨奸大滑,擾亂朝綱,把朝廷搞得烏煙瘴氣。如今這個馮保,比起王振與劉瑾兩人,更是壞到極致,是個頭頂生瘡、腳底流膿的角色,如果讓他當上大內主管,他就會處處刁難政府,必欲使我等三公九卿、部院大臣仰其鼻息,任其驅使。這等局面,又有誰願意見到!」

  高拱掏肝剮肺說完這段話,便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仰著臉,看著彩繪的屋頂出神。韓揖與雒遵,都是高拱多年的門生,對座主霹靂火樣的脾氣,都多有領教,但從未見到他像今天這樣傷感。兩人頓時也都心緒黯然,一時間誰都不肯開腔,值房裡死一般寂靜。

  「元輔,」愣怔了許久,雒遵終於鼓起勇氣說話,「你是朝廷的擎天柱,馮保算什麼,充其量是一條披著人皮的狗。」

  高拱依然目盯著房梁,不發一語。韓揖接著雒遵的話,說道:「馮保是一條狗,這話不錯。但這條狗的主人,是皇上,是貴妃娘娘。俗話說,打狗也得看看主人,若不是礙著這一層,元輔能這樣憂心如焚麼?」

  「內廷與外宦的矛盾,自古皆然,」雒遵凡事好爭個輸贏,這會兒又搬起了理論,「本朝開國時,太祖皇帝看到前朝這一弊政,便訂出了大明律條,凡內宦敢於干政者,處以剝皮的極刑。太祖皇帝治法極嚴,在他手上,就有幾個太監被剝了皮。」

  雒遵話音一落,韓揖就頂了過去:

  「你說的不假,可是自太祖皇帝之後,你聽說還有哪個太監因為干政被剝了皮的?」

  「但是太祖皇帝的這一條律令,也沒有廢止啊!」

  「廢則沒廢,空文而已!」

  聽到兩人的爭論,高拱突然一挺身在太師椅上坐正,雙目如電掃過來,疾聲問道:

  「為什麼成了空文?你們兩人,眼下是天下言官之首,就這個問題,思慮過沒有?」

  雒遵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在於政事糜爛,綱法名器不具。」

  「說得好,」高拱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他順手指向韓揖,「為何政事糜爛,韓揖,你說說。」

  韓揖想了想,答道:「古人雲,三代之亡,非法亡也,而亡在沒有執法之人。」

  高拱微微頷首,說道:「這些道理你們都懂,部院大臣都是執法之人,也都行使著糾察之權。如今的政府,也可謂賢者在位,能者在職。但是,我們的政事為何還是糜爛如故呢?」

  「積重難返。」雒遵咕噥了一句。

  「這是原因之一,」高拱決斷地說,「但還有更重要的一條,我們方才所議,都屬￿臣道,這裡頭起關鍵作用的,是君道。君臣合道,上下一心,政治自然就能清明。反之,政事不糜爛,那才叫怪呢。」

  話說到這個份上,韓揖與雒遵都不敢接腔了。高拱並不理會兩位門生已經產生了心悸,兀自用手推了推桌子上的那軸「中旨」,輕蔑地說:「你們說這道中旨,在太祖皇帝手上,發不發得出?在成祖皇帝手上,發不發得出?可是現在呢?咱們的新皇上,是大明天下的第十四位皇帝,登基當日,退朝不過一個時辰,就發出了這麼一道中旨,這是咱們臣子的不幸呢,還是咱們臣子的大幸?」

  說到這裡,高拱打住話頭,很顯然他想聽到兩位門生的回答。韓揖覷了一眼雒遵,見他勾頭坐在那裡沒有答話的意思,便小聲回了一句,「當然是不幸。」

  「你答得不錯,但這是常人之理。」高拱習慣地捋了捋長須,臉上又恢復了平日那種剛毅的神情,「不幸與大幸,其分別原也只在一念之間。唐太宗一代明主,曾謂侍臣曰『治國與養病無異也。病人覺愈,彌須將護,若有觸犯,必至殞命。治國亦然,天下稍安,尤須謹慎,若便驕逸,必致喪敗。』如今朝廷,還遠遠談不上喪敗,只不過出了一二奸佞,但若任奸佞蒙蔽聖聰,喪敗也就為時不遠。如今皇上,以十歲沖齡,又深居九重,不能盡見天下事,就是見了天下事,一時也不能明辨是非。先帝看到這一點,才讓老夫領頭來當顧命大臣。凡有聖上不明白之事體,放旨有乖於律令者,我這個顧命大臣,就有責任正詞直諫,以裨益政教。當然,犯顏忤旨,並不是每一位大臣都能做到。桀殺關龍逢,漢誅晁錯,都是犯顏忤旨的後果。但作為皇上的耳目股肱,焉能為了一己安危,而不顧社稷傾危,盡忠匡救乎?」

  高拱一番慷慨陳詞,又讓兩位言官看到了他們心目中的首輔風範,韓揖趁機說道:「我們六科十三道的言官,商量就今日馮保高踞御座之事,分頭上摺子彈劾,不知首輔意下如何?」

  高拱略一思忖說:「就這一件事情彈劾,恐怕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皇上生母李貴妃寵著馮保,一般的事情怎能扳倒他?我看,棋分兩步走。第一,我們政府雖然以天下為公,但落實到具體事情,也須得變通處理。如今紫禁城裡頭起關鍵作用的,既然是李貴妃,我們就得設法贏得李貴妃的支持。第二,馮保這些年來,劣跡穢行一定不少,你們應儘快派人分頭搜索,對這條毒蛇,不動則不動,一動就必須打在它的七寸上。」

  「元輔安排極為妥當,學生當儘快去做。」

  韓揖說罷,便與雒遵起身告辭。走到門口,高拱又把他們喊了回來,吩咐雒遵道:「你去告知戶部張大人,讓他再從太倉銀中撥出二十萬兩銀子,送到李貴妃處。」

  「這……」雒遵一臉狐疑,愣了一會兒,才謹慎答道,「送到李貴妃處,總得有個名目。」

  「虧你還是諳熟典故之人,這個名目還不知曉,」高拱笑道,「大凡新皇帝登基,都得訂制一批頭面首飾,分贈後宮嬪妃。如今皇上是個孩子,但這個禮儀也不可減去,就讓皇上的生母來主持。」

  雒遵心知此舉是為了討好李貴妃,但他不便點破,只是遲疑地說:「昨日,我還去戶部拜訪了張大人,他對我訴了半天的苦,言先帝賓天與新皇上登基這一應禮儀,共花去了六十多萬兩銀子,現在,國庫已經空虛,若再不開源節流,官員們的俸銀都無法支付了。」

  「戶部的難處我知道,」高拱臉色陰沉,蹙著眉頭說,「但這也是一筆必須花費的銀錢。你去告訴張大人,大家務必和衷共濟渡過這個難關,往後出了什麼事,有我高拱扛著,誰也難為不了他張大人。」

  「是。」

  雒遵答應著,與韓揖一起退出了值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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