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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文書慌忙站起來回答:「回首輔大人,是韓揖。」

  「韓揖?他人呢?」

  「他說有急事要向大人稟告,我看大人太累,想讓大人睡一會兒,就讓他走了。」

  「韓揖這麼說,肯定有十萬火急之事,你快去把他喊回來。」

  文書答應一聲「是」,飛快而去。片刻時間,就把韓揖領了回來。韓揖上個月離開首輔值房,升任為吏科都給事中。與韓揖一起來的還有戶科都給事中雒遵。

  兩人來到高拱值房,行過官禮,韓揖就迫不及待說道:「元輔,馮保這個閹豎,竟然讓我們向他磕頭。」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讓高拱聽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看兩人的臉色一片憤懣,情知事出有因,不由得申斥幾句:「我看你這個韓揖,還是一個不成器,你如今已是六科言官之首,卻是為何行事還如此草率,說話也不成條理,到底發生何事,仔細道來。」

  經這一罵,韓揖不再那麼躁動了,而是正襟危坐畢恭畢敬把所要稟告的事情說得清楚明白:上午新皇上在中極殿舉行登基大典,朝賀百官按鴻臚寺官員的安排,分期分批入殿朝覲,輪到六科和十三道禦史這一列言官進去朝賀時,發現馮保站在新皇上朱翊鈞的御座之旁。言官們向皇上伏拜三呼萬歲,馮保也不避讓,而是滿臉奸笑,與皇上一起享受言官們的三拜九叩大禮。

  「有這等事?」高拱問。

  「回首輔大人,此事千真萬確,」雒遵接過韓揖的話回答說,「我們科道官員,參加朝賀的有八十多人,個個都可以做證。」

  聽兩人如此一說,高拱當時就想發作。但轉而一想,又忍住了。這些時,有兩個人影總在他腦子裡打轉,一個是張居正,另一個就是馮保。隆慶皇帝去世,朝廷的政治格局雖然暫時沒有什麼變化,但各方勢力都在暗中較勁。張居正每日到內閣上班,不哼不哈,倒沒有看出他有什麼惹人注意的反常舉動。但馮保則不然,這些時他上躥下跳,氣焰不可一世,據孟沖告知,馮保深得李貴妃信任,每天都要去慈甯宮好幾次。他知道馮保早就覬覦司禮監太監之位,如今坐在這個位子上的孟沖,無論從哪方面講,都不是馮保的對手。正是因為這一點,高拱的心情才一直鬱鬱不振。他心底清楚,一旦馮保與張居正結成政治聯盟,後果將不堪設想。因此他總是在心裡頭盤算,怎樣出奇制勝,能夠一下子把馮保置於死地。

  看到首輔在低頭沉思,韓揖和雒遵兩人不敢再出聲,也不敢提出告辭,只得在一旁陪坐,情形有些尷尬。斯時正值半下午的光景,窗外一片火辣辣的陽光,讓人看一眼就頭上冒汗。院子中那棵老槐樹上突地響起刺耳的蟬鳴,透過紗窗傳進值房,把沉思中的高拱驚醒,他揉了揉兩隻發脹的眼睛,看到眼前這兩位得意門生一副緊張的樣子,頓時抑住重重心事,勉強一笑,問道:

  「二位怎麼不說話了?」

  韓揖與雒遵對望一眼,韓揖示意雒遵回答,雒遵於是謹慎說道:「就方才稟告之事,我們特來向首輔討個主意,應該如何處置。」

  高拱反問:「你們說,如何處置才叫妥當?」

  雒遵本是個細心人,除每日政務處理之外,尚格外留心本朝典故,故說話論事,多引經據典,務必有根有據,這會兒答道:「武宗一朝,司禮太監劉瑾由於深得皇上寵信,也是為所欲為,氣焰囂張。皇上讓他代祭家廟,他竟敢獨行禦道,同行人莫不嚇得面如土灰,但懾于劉瑾淫威,誰也不敢吭聲。後來劉瑾失寵伏誅,這件事便成了取他性命的正當理由。今日馮保之舉動,比之劉瑾,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劉瑾只不過走了一下只有皇上一人才能走的禦道,這馮保卻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與皇上同登丹墀御座,而且這件事發生在新皇上登基之時。按大明律的僭越罪一項,馮保就該淩遲處死。」

  「唔,」高拱點點頭,向雒遵投過一瞥贊許的目光,但依然不肯對這件事表示具體態度,又轉問韓揖,「依你之見呢?」

  韓揖揣摩著高拱的心思,小心翼翼答道:「依愚生之見,若不趁機把馮保除掉,必將後患無窮。」

  「就是這個話。」

  高拱一拍桌子,正欲就此話題議論下去,忽然聽得外頭有人尖著嗓子喊了一句:「皇上聖旨到——」話音未落,早有一位牙牌太監走進高拱的值房。韓揖與雒遵兩人趕緊踅進隔壁文卷室裡回避,高拱跪下接旨。

  牙牌太監抖開一卷小巧的黃綾橫軸,一字一板地念道:

  中旨:從即日起,解除孟沖司禮監掌印太監職務,著馮保接任,並繼續兼掌東廠。內閣知道。欽此。

  乍一聽到這道中旨,高拱仿佛感到腦袋都要炸開了。按照成憲,皇帝的詔令都應經過內閣票擬。「不經鳳閣鸞台,何名為詔」這句話,是大臣們耳熟能詳的史實。除了內閣之外,通政司和六科,對於皇帝的詔令,也都有隨時複奏封駁之權。這本是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欽定的章程,但是經歷了幾個皇帝之後,政事日見糜爛。對於皇權的監察,並不能認真履行。有時候碰到棘手的事,皇上不想讓內閣掣肘,便直接下達手諭到內閣。這種手諭習慣上稱為中旨。

  看重權力與責任的高拱,對繞過內閣的中旨一向不滿。何況萬曆皇帝登基的第一天,就來了這一道提拔馮保的中旨。此風一開,往後內閣豈不成了聾子的耳朵——擺設?越想越生氣,跪在地上的高拱,竟忘了去接那道聖旨。

  「高拱接旨——」

  牙牌太監又尖著嗓子喊了一句,高拱這才不情願地伸手接過那個黃綾橫軸。按慣例,他應該答覆「臣遵旨」,但他沒有說這三個字,而是起身走回到太師椅上坐下,把黃綾橫軸隨手擱在桌案上。牙牌太監把這一切看在眼裡,不由得問了一句:

  「高老先生,你看奴才如何回去繳旨?」

  高拱抬眼看到牙牌太監滿臉訕笑中,藏了那種「騎著驢子不怕老虎」的神氣,滿腔怒火再也抑制不住,便狠狠地把桌子一拍,厲聲喝道:

  「中旨,哼!這中旨到底是誰的旨意,老夫倒要弄個清楚明白。皇上才十歲,年齡小得很呢?他知道什麼叫中旨,嗯?一切都是你們做的,遲早要把你們趕走!」

  牙牌太監出宮傳旨,頤指氣使慣了,那裡見過這等架勢。瞧著高拱烏頭黑臉暴跳如雷黑煞星一般,也不敢理論,如一只受驚的兔子逃出內閣。

  韓揖與雒遵兩人,從文卷室的門縫兒裡,把值房中發生的事情看得清楚明白。憑直覺,他們感到高拱這下闖了大禍。待牙牌太監走遠,他們從門後頭走出來,高拱怒氣未消,問他們:「方才的事你們都聽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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