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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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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遠街西竺寺住持百淨和尚這個人,不知師傅知道否。」 「從未謀面,但聽說過,」覺能和尚笑了笑說,「聽說他從不住城市和名山,而且練出了天眼通,能知人吉凶。」 李延眼皮子跳了一下,想到在西竺寺抽的那支簽以及百淨的解釋,說道:「老師傅身為南嶽第一古刹的住持,想必也是知人吉凶的。」 覺能搖搖頭,說道:「人之吉凶,畢竟是六道輪回之事,老衲一心向佛,不研究這個。」 李延聽出這話有搪塞之意,心裡有些不舒服,感到話不投機,便想告辭回屋休息,偏在這時候,董師爺冷不丁冒了一句問話: 「請教老師傅,聽姜風講,張居正十五年前來過衡山,第一夜就住在福嚴寺,可是真的。」 「這倒不錯,也是老衲接待的。」 「聽說他還留了一首詩在寺裡頭。」 「是的。」覺能眯眼兒看著董師爺,語氣中充滿自豪,「施主想看看?」 董師爺看著李延。本來已生了睡意的李延一聽有了新鮮事兒,當即答道:「還請老師傅拿出來,讓我等見識見識。」 覺能當即命在一旁侍候茶水的小沙彌去裡屋取出一個立軸來,董師爺上前幫著抖開,展在李延面前。燈光不甚明亮,李延湊近細看,是一首七律: 蘇耽控鶴歸來日,李泌藏書不仕年。 滄海獨憐龍劍隱,碧霄空見客星懸。 此時結侶煙霞外,他日懷人紫翠顛。 鼓棹湘江成遠別,萬峰回首一淒然。 詩題為:贈沈山人次李義河韻書為福嚴寺覺能上人補壁張居正。 李延在兩廣總督任上,看過好幾份兵部轉來的張居正的親筆批示,因此對這立軸上的字跡是熟悉的。這位大學士的書法藏靈動於風骨之內,寓冷峻于敦厚之中,原也是別拘一格。眼前這幅字除了上述特點,似乎還添了一點超然物外的煙霞之氣。李延讀了一遍詩後,接著欣賞書法,最後又把詩再三玩味。自認為已悟透了這首詩的底蘊,於是問兩位師爺:「你們兩個,平常也好哼哼唧唧作詩,看出這詩的意思麼?」 董師爺一向以才子自居,這會兒見主人考問,便乾咳一聲,頗為自信地回答:「在總督府辦差時,我看過一份吏部諮文介紹閣老們的履歷,首輔高拱今年六十一歲,次輔張居正今年四十八歲,據此推算,張閣老寫這首詩時,實際年齡只有三十二歲。我不知道那時張閣老在何處為官,怎麼有空遊衡山。」 覺能長老插話:「那時張居正不在任上,他因病從翰林院編修的官位上退下,回到湖廣荊州府老家養病,這期間他上了衡山。」 董師爺伸指頭戳著立軸上「李義河」三字,說道:「這個李義河想必就是當今的湖南按察使李大人了。」 覺能長老點頭答應:「正是,這個李義河是張居正的同年,又是同鄉,那時也恰好在家養病,二人就結伴上了衡山。」 董師爺弄清這些細節,接著就習慣地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開始眉飛色舞搖頭晃腦地發表高見: 「這詩中的第一句,蘇耽控鶴,用的是《神仙傳》中的故事,說的是桂陽人蘇耽,一日有白鶴數十隻降於門,載他而去,蘇耽如此就成仙了。第二句李泌藏書,用的是衡山的故事,唐人李泌,當過玄、肅、代、德四朝宰相。出仕之前,他在衡山隱居了十年。他隱居的住所叫端居室,室內藏書上萬冊,韓愈有詩寫道『鄴侯家多書,架插三萬軸』,這個鄴侯就是李泌,是他當宰相後的封號。我還聽說過李泌在衡山『食芋得相』的故事。據說有一天李泌到附近寺院聽和尚念經,他從念經的聲音中聽出有個和尚與眾不同。便暗暗打聽這個和尚的底細,弄清楚他法號明瓚,白天幹苦力,晚上睡牛棚,每天早午兩頓飯,吃的都是別人留下的剩飯剩菜,除了做事、念經,他從不和人交言。也不講整潔,邋邋遢遢的,和尚們背地裡都叫他為『懶殘和尚』。 「李泌從見懶殘和尚第一眼開始,就認定這是個深藏不露的世外高人。一天深夜,李泌偷偷摸摸來到懶殘和尚獨居的牛棚,自報姓名,並恭恭敬敬向懶殘和尚行禮。懶殘和尚好半天不搭理,突然一抬頭,把一泡痰吐到李泌臉上。李泌也不氣惱,只默默把痰抹掉。懶殘和尚仍不搭理他,只自顧從火灰中扒出一個煨熟的泥芋,灰也不打、皮也不剝就這麼吃起來。吃著吃著,瞟了一眼李泌,見他仍畢恭畢敬站著,沒有走的意思,就歎了一口氣,把手中吃剩的半個泥芋遞給李泌,說:『吃下這半個芋頭,也勿多言,下山領取十年宰相去吧。』李泌吃下這半個芋頭,聽懶殘和尚的話下山去了,到了京城,果然當了十年宰相。覺能長老,我的這個故事有沒有講錯?」 「沒有。」覺能和尚早就坐回到椅子上,一直閉目斂神來聽,這會兒睜開眼睛,微笑答道:「這個懶殘和尚,也不知從何處來的,一到衡山就在福嚴寺掛單,那時還不叫福嚴寺,叫般若寺。」 李延聽得出神,這時插話驚問:「懶殘和尚後來哪裡去了?」 「走了,」覺能和尚肅敬地說,「當時廟裡僧人,誰也不知道懶殘和尚怎麼走的,李泌當了宰相後曾回來找過,也是怏怏而歸。」 「衡山聚五嶽之秀,真是藏龍臥虎之地啊!」 李延免不了一番感歎。董師爺見眾人情緒都被他調動,越發得意,繼續說道: 「張閣老這第二句詩,李泌藏書不計年,實乃是全詩的關鍵,說明他當時的心境,覺得入仕為官沒有意思,想終老林泉。這也難怪,十五年前,正是奸相嚴嵩一手遮天,天下士人順他者昌,逆他者亡,許多為官之人,都有歸隱之思……」 董師爺口若懸河,扯起黃瓜根也動,李延知道再讓他說下去,一個時辰也打不住,便揮手打斷他的話頭,轉而問一直不吭聲的梁師爺:「老梁,你有何高見?」 梁師爺是個悶嘴葫蘆,雖然也偷偷摸摸做幾句詩,卻從不在人面前炫耀。主人問話,他愣住一會兒,木訥說道:「只不知這個沈山人是誰。」 李延一笑,說道:「這算是問到正題兒了,要理解這首詩,沈山人是關鍵。」 覺能和尚說道:「這個沈山人,也是個來無影、去無蹤的神秘人物。他曾在我們福嚴寺借居了兩年,也是很少同人搭話,除了看書靜坐,就是登山涉水。張居正來寺中住宿,沈山人正在寺中,不知為何,兩人一見面就有許多話說,秉燭夜談一直到天亮,然後就有了這首詩。」 耐不得寂寞的董師爺,立即接了覺能和尚的話說:「這個沈山人,該不會是第二個懶殘和尚吧。」 覺能婉轉回答:「福嚴寺是七祖道場,天下法院,常有不可思議事發生,也是常事。」 李延對覺能的話很是信服,說道:「我看這個沈山人,定然是世外高人。世上先有黃石公,後有張良;先有懶殘和尚,後有李泌。沈山人借居福嚴寺,想必是要在這裡等候張居正,為他指點迷津的。」 覺能和尚頻頻點頭,答道:「老衲也曾這麼想過,自兩人那次見面之後,一晃十五年,衡山上再不見沈山人的蹤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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