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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李延此時心境突然變得蒼涼起來。說到李泌,可以作為一則歷史的美談來欣賞。說到張居正,就無法擺脫個人的恩怨及利害關係來作局外人了。高拱與張居正兩人,儘管當年也曾風雨同舟,肝膽相照。但隨著局勢演變,為了爭奪宰輔之權,當年的這一對朋友無疑已成了水火不容的生死冤家。上衡山之前,李延並沒有認真思考過張居正的事情。他總以為高拱聖眷甚深,總攬朝綱多年,上至皇上,下至百官萬民,莫不對他多有依賴,真可謂是具有移山心力的威權人物。

  張居正比起高拱,無論是資歷還是影響都遠遜一籌,根本無法與之抗衡。但現在看來,事情比自己想像要複雜得多。如果張居正果真有高人指點,得佛光庇護天地造化之機,那麼他取代高拱是遲早要發生的事。他想到張居正曾三番五次推薦殷正茂接替他出任兩廣總督,都因高拱阻梗而作罷。這次得以實現,是高拱突然改變主意呢,還是張居正的影響力在上升?他因遠離京城不明情況而無從判斷。但離任一個多月來,卻沒有收到高拱的隻言片語,究竟是座主對他生氣還是有難言之隱呢?這也令他百思不得其解。明日京城大內章公公奉聖旨上山敬香祈福,這也不是一個尋常的舉動。

  大凡只有國家遭受大災或皇上病重才有此舉。皇上病情究竟如何,他因讀不到邸報而不知曉確切消息。但憑多年的為官經驗,他知道京城正在醞釀著一場暴風驟雨。儘管被撤職,他對高拱依然一往情深,他堅信只要高拱在位,他還會有東山再起之日。但是,如果張居正取而代之呢?他想起自己在兩廣總督任上貪污百萬兩銀子軍費之事,頓時心驚肉跳。儘管他用二十萬兩銀子塞住了殷正茂之口,但如果形勢變化,殷正茂還會不會守口如瓶,不揭他隱私呢?思來想去,他隱約感到,張居正上臺之日,就會是他滅頂之災到來之時。他瞥了一眼坐在對面的慈眉善目的覺能和尚,忽然覺得他深不可測,很想與他單獨交談,便對兩位師爺說道:「你們兩位且回房歇息,我與長老再閒聊會兒。」

  兩位師爺起身告辭,方丈室內只剩下覺能與李延兩人。已交亥時,寺院一片寂靜,遠處偶爾傳來一兩聲宿鳥的啼喚,更增添了山中的神秘感。忽然,一陣穿堂風吹來,把李延座旁燭臺上的蠟燭吹滅,屋子裡物件影影綽綽,只覺能手中撚動的佛珠閃動著幽幽的微光。這情形李延駭怕,不由自主地併攏雙腿攥緊拳頭,待小沙彌重新點燃蠟燭,李延虔敬問道:

  「覺能長老,你覺得張居正真的有宰輔之命麼?」

  覺能已看出李延神情恍惚,似有難言之隱。心想這在失意之人在所難免,但為何總要圍繞張居正談話,倒叫他費解。略作思忖,答道:

  「張居正現在不已經是閣老了麼?」

  「閣老與宰輔還不一樣,宰輔是首相,如今的宰輔是高拱,張居正只是一個次輔而已。」

  李延一番解釋,覺能聽得無味,只依自己的思路回答:「當年沈山人與張居正究竟談了些什麼,老衲無從知道。但張居正在祝融殿裡抽的那支簽,倒有人把那簽文抄來送我。」

  「簽文如何說?」

  覺能想了想,念了四句詩:「一番風雨一驚心,花落花開第四輪。行藏用舍皆天定,終作神州第二人。」

  李延仔細聽過,說道:「這簽詩倒是明白如話,只是不知藏有什麼玄機。」

  覺能回答:「玄機在第二句與第四句上。人生十二年逢一個本命年,即一輪。四輪加起來是四十八歲,這是第二句中的玄機。第四句其實也沒有什麼玄機。神州第一人是皇帝,在皇帝一人之下,萬民之上的是宰相,就是本朝的首輔。神州第二人即是首輔。」

  李延驚詫地說道:「張居正今年正好四十八歲,難道他要當首輔了?」

  覺能目光一閃,雙手合十說道:「阿彌陀佛,這是天意。」

  李延頓時覺得周身冰涼。覺能看到李延臉色大變,也是疑惑滿胸。但他謹守出家人本分,無心打探別人隱情,倒是李延按捺不住,沉默一會兒後說:「覺能師傅,你看在下近期內是否有災?」

  覺能歉然一笑,答道:「李大人,方才老衲已經說過,塵世間吉凶悔吝之事,老衲一概不去預測。」

  李延以為覺能推諉,仍央求道:「覺能師傅若能為在下指點迷津,也不枉我到福嚴寺走這一遭。何況佛家人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覺能停止撥動手中念珠,盯著李延說:「李大人此話言重了,你如今解甲歸田,好端端作天地間一個閒人,如何要人救命?」

  李延長歎一聲,欲言又止。覺能接著說:「今夜月白風清,不知李大人可否有興趣,陪老衲出去走走。」

  「去哪裡?」

  「我們這寺院後門外,擲缽峰上有一個檯子,是當年李泌登高遠眺之地,那裡至今還留有一塊大石碑,鐫刻著李泌親書的『極高明處』四個大字。」

  「極高明處?」

  「對,極高明處!」覺能說著站起身來,探頭看了看窗外月色,悠悠說道,「到了那裡,你就明白李泌為何會寫這四個字。」

  李延深深籲一口氣,說道:「我隨你去。」

  兩人走出寺院後門,沿著院牆一側迂回而上不過百十來步,便看到幾株盤龍虯枝的古松,挺立在空皎潔的月色之中,古松之旁,是一個兩丈見方的平臺,有一方石桌和四個石凳。

  「這就是極高明台?」李延問。

  「這就是極高明台。」覺能和尚說著伸手朝上一指,「你看,那就是李泌留下的石碑。」

  李延順手看過去,果然看到挨著岩壁立了一塊大碑。也就在這時候,幾乎兩人同時都看到了,碑底下盤腿坐了一個人。

  「咦,有人!」

  李延一聲驚叫,連著後退幾步。覺能和尚合掌念了一聲「阿彌陀佛」,站在原地說道:「不知是何方高人,深更半夜坐在這裡,嚇著了我們寺中遠道而來的施主。」

  那人盤腿坐在原地不動,開口說話,聲音中充滿不可抗拒的誘惑:

  「請覺能上人恕罪,我專在這裡等候你們寺中這位遠道而來的施主。」

  「你是誰?」

  「不要問我是誰,我是天地間一隻孤鶴。」

  「孤鶴?」

  「那就叫我孤鶴吧。」

  憑感覺李延覺得眼前這個人並非歹徒。他定了定神,走上前來問覺能:「你不認識他?」

  覺能搖搖頭。

  「孤鶴」又開口說話了:「李大人,我等你已經很久了。」

  李延小心答道:「我不認識你。」

  「相逢何必曾相識,今夜裡,我想與李大人在這極高明處,作披星戴月之談。」

  談了一晚上的奇人奇事,李延卻是沒想到會在自己身上發生。他甚至覺得這位「孤鶴」就是沈山人一類人物。覺能把他引到這裡來,就是為了讓他獲得「極高明」的人生韜略。想到這裡,他不禁有些興奮,便問覺能:「覺能師傅,依你之見呢?」

  覺能感到這個人來得突然,只含糊回答一句:「一切隨緣。」

  「孤鶴」緊接著覺能的話說道:「覺能上人說得很好,相見即是緣分。」

  李延問:「孤鶴先生,你要和我談什麼?」

  「談解脫法門。」

  李延一聽這是佛家語言,便相信真的遇到高人了。嘴上沒說什麼,屁股已坐到石凳上了。覺能見狀,道一聲「阿彌陀佛」,當下辭過兩人,依原路折回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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