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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高福,皇上駕崩,外頭都知曉了麼?」

  「回老爺,都知曉了,我從府裡過來的路上,看到有些店鋪已掛上了白燈籠。」

  「啊,你可聽到一些什麼話來?」

  「我急著趕路,又是坐的轎子,所以不曾聽得什麼話。」

  「你自家怎麼看呢?」

  「我?」高福一愣,老爺從不和他討論公事,這會兒卻和他嘮嗑這天大的事情,想了想,斗膽說道,「皇上死得太突然了,今兒個上午,皇上還在文華殿接見了老爺。」

  「你聽誰說皇上接見了我?」

  「我方才進來時,在會極門口碰到韓揖,是他告訴小人的。」

  「是啊,這裡頭肯定有蹊蹺。」高拱起身踱到窗前,看著對面卷棚前掛著的慘白燈籠,把這兩天紫禁城內外發生的事情連到一塊兒來想,隱隱約約感到張居正與馮保已經聯手,處處都在製造陷阱與殺機。而他們的後面,還有一個極有主見的李貴妃。對這個皇上的寵妃,他一向都不曾攀附。因為他認為,不管皇上如何寵她,她畢竟只是一個貴妃,而且皇上御座六年,也從未聽說過她干政的事。現在看來,他的這個想法錯了。回想起下午在乾清宮皇上座榻前李貴妃對他說的那幾句話,看似褒獎,實際上已隱含了老大的不滿。如今皇上一死,十歲的太子即皇帝位,宮中說話最有影響力的當然是這位太子的母親了……高拱越想越不是滋味,心裡頭更是七上八下,不由得喃喃自語道,「看來,老夫又失算了一步棋。」

  候在一旁不敢出聲的高福,以為高拱是在和他說話,又沒聽清高拱說的什麼,只得囁嚅著喊了一句:「老爺。」

  高拱一轉身,方才還掛了一臉的愁容突然不見了,並且恢復了固有的傲慢與自信。他猛地一掀鬍鬚,走到高福跟前,謔聲罵道:「高福,你也忒稀鬆,老夫我這邊歎口氣,你那邊就手腳冰涼了。你放心,天塌不下來。你現在回去,讓咱府上人都穿上孝服。弔唁皇上,咱家也做個好樣子給人看看。」


  張居正①木蘭歌·第十四回 訪南嶽時黜官受窘 極高明處孤鶴來臨

  李延一行從慶遠出發,不過十日就到了桂林。殷正茂看他家眷眾多,行李繁重,便給了老大的面子,派一名裨將率五百兵士護送。到了桂林之後,那位裨將帶了人馬回去覆命,留下一名小校率三十名兵士,吩咐他們一直把李延護送到廣州。從桂林到廣州,有兩條路可走:一是南下南寧,再從那裡到廣東地面的廉州,從廉州乘海船回到廣州。這條路近,但風險甚大,近年來海盜猖獗,殺人越貨的事屢有發生,李延不敢冒這個險。另一條路是由桂林往東取道韶州到廣州。這條路雖是通連桂粵兩省的官道,但穿行於崇山峻嶺,路面也不見得十

  分安全。李延與兩個師爺商量斟酌一番,決定從桂林到衡州,再從衡州過郴州抵韶州,這條路雖然要繞道幾百里地,但沿途州縣相連,人口密集,走起來比較放心。主意既定,李延也無心在桂林盤桓,只稍事休整了三日,讓三姨太回去和家裡人團聚一回,便又匆匆上路。一路上轎馬浩蕩,前有軍士開路,後有軍士壓陣。雖沒有了兩廣總督的威嚴儀仗,這威風卻依然了得!因此常引來不少行人駐足觀看,嘖嘖連聲稱歎。

  不知不覺又過了十來天,一行人馬平安抵達衡州。衡州知府王東升親自出城迎接,並安排李延一行住進驛站。因為驛站是官家旅店,專為接待升官複任公行辦差的過路官員,只要住進來,吃喝拉撒睡一應開銷甚至各種應酬費用都由驛站包下,臨走時還會奉送一筆禮金。因此,住驛站便成了官員的特權。但是手中如果沒有兵部發給的勘合,就沒有資格住進驛站。李延手上本有一本勘合,但隨著職務的撤消,這本勘合也就自動失效。李延與王東升並無私交,見他如此善待,心中自是感激不盡,免職上路後的愁苦心情也暫時得到舒展。在晚間的接風宴席上,聽王東升介紹府城近前的南嶽衡山,頓時動了遊山的興致。第二天一早,留下管家李忠照顧家眷,自己帶了兩個師爺,乘三乘暖轎,揀十名軍士護衛,為了不致招搖,讓軍士們也都換上了便服,一路朝衡山迤邐而來。

  卻說盤桓於湘中大地的南嶽衡山,逶迤八百餘裡,七十二峰峰峰皆秀,其主峰祝融峰高聳入雲。相傳唐堯虞舜來此祭祀社稷,巡疆狩獵。大禹曾在此殺白馬祭告天地,得「金簡玉書」,立治水豐碑。就憑這些記載,南嶽的名聲就響徹寰宇。加之山上古木參天,幽徑重重;白雲飛瀑,宛如仙界。遊人到此,莫不心曠神怡,有超凡拔俗之想。

  李延一行來到山下南嶽鎮已近午時,在鎮子裡參拜了南嶽大廟,用過午膳,便開始登山。斯時節令已過了夏至好幾天,湘南大地驕陽似火,熱浪滾滾。李延坐在轎子裡,時有涼爽的山風吹來,倒並不感到炎熱。只是苦了那四個轎伕,空手走在陡峭的石板路上尚且吃力,何況肩上還壓了一根沉重的轎杠。走上山路不過片刻工夫,一個個身上便沒有一寸幹紗。李延上山心切,掀開轎簾催促:「你們快點,早點上山,我有大把的賞錢。」有錢能使鬼推磨這話不假,轎伕聽說有賞錢,便把吃奶的力氣都使上,扯號踩點子地登高疾行。不覺又兩個時辰過去,衡山上已是日頭偏西,強烈的陽光變得柔和起來,投射到松林間淡淡的雲煙裡,讓人感到周遭是難以言喻的詩情畫意。李延轎簾兒撩得開開的,貪婪地看著四圍山色,一時陶醉得很。忽然,炸雷似的一聲喊:「停下!」唬得他打一個激靈,差一點跌出轎外。

  三乘轎子停了下來,頭一個鑽出轎子的是董師爺,他見攔在李延轎子前頭的是一個穿著錦衣衛軍服的黑靴校官,便湊上前來,用摺扇指著校官的鼻頭問道:「你這廝,何事攔路喧嘩?」

  董師爺忘了自己眼下的布衣身分,仍拿出兩廣總督府上師爺的架式跟人說話。那校官後退一步,把董師爺周身上下打量一番:只見他身穿一件象牙色的錦囊葛直裰,頭上戴了一頂染青魚凍布質地的逍遙巾,腳上蹬了一雙黃草心鞋,內中還塞了一雙玄色絲襪。一看這副打扮,就知是個有錢的主。那校官又勾頭看看頭乘轎子裡的李延,也是腦滿腸肥,一身光鮮。心想不過是個白衣財主,平日在鄉里橫行慣了,如今連我兵爺也不放在眼裡。這念頭一閃,校官就惡向膽邊生,搶步上前劈手奪過董師爺手中的那把價值二兩銀子的泥金摺扇,三把兩把撕得稀爛,扔在地上,還用腳踩了幾下。

  「你?」董師爺白淨臉皮氣成了紫豬肝,戳著指頭罵道,「你這兵痞子,也敢太歲頭上動土。」

  校官伸手又摑了董師爺一巴掌,獰笑著說道:

  「你敢罵我兵痞子?我倒要看一看,你是何方太歲,來人!」

  「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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