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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怎麼沒有為難?」邵大俠憤然作色,慪氣說道,「平白無故誣我強姦良家婦女,在大庭廣眾之下把我一鏈子鎖到這裡來,這是個什麼地方我都不知道。」

  「你一路走來,怎會不知道這是何處?」

  「我怎會知道,他們扭住我,便往我頭上套了個黑布罩子,牽狗似的弄進這間屋子,才把頭罩卸下。」

  邵大俠一邊說一邊比劃,十分窩火的樣子。高拱故作驚訝說道:

  「原來如此,這麼說,你倒真是受了委屈。」

  「太師,現在咱們可以走了吧。」

  「不能走,偌大一座北京城,只有這裡才是萬無一失安全之地。」

  「這是在哪裡?」

  「刑部死囚牢房。」

  「死囚牢房?」邵大俠這一驚非同小可,心有餘悸說道,「虧得太師及時找到,不然,我邵某成了冤鬼還無人知曉。待老子出了這個門,一定找刑部這幫捕快算帳。」

  高拱說道:「這事怨不得他們。」

  「那怨誰?」

  「要怨就怨我,此舉實乃是老夫的主意。」

  高拱的話撲朔迷離,聽得邵大俠如墜五里霧中。高拱接著說道:「看你這樣子,想必晚飯也不曾吃,高福,去吩咐獄典弄桌酒席來,我就在這裡陪邵大俠喝幾杯。」

  高福遵命而去,屋裡只剩下高拱與邵大俠兩人。邵大俠狐疑問道:「太師為何要把我弄進死牢?」

  高拱坐在凳子上,又把這密不透風的密室打量一遍,佯笑著說道:「京城天子腳下,既是寸寸樂土,也是步步陷阱。東廠、錦衣衛,還有巡城禦史手下的密探,都是一些無孔不入的傢伙,滿街上川流不息的人,你知道誰是好人,誰是特務?你住在蘇州會館這麼惹眼的地方,又包了一棟樓,如此揮金如土之人,還不被人盯死?」

  幾年未見,邵大俠沒想到高拱變得如此小心謹慎,心裡頭突然湧起一股莫名的懊惱,怏怏說道:「我邵某可以打包票說,京城百萬人口,能認得我邵某的超不過十人。」

  「但幾乎所有的三公九卿,文武大臣,都知道你的名字!」

  高拱說這話時,一絲不易察覺的刻毒從眼神中掠過。燈光昏暗,邵大俠沒有察覺,但從高拱語氣中,他依然聽到某種可怕的弦外之音。為了進一步探明高拱心思,他悻悻說道:

  「太師覺得不便相見,讓高福告訴我就是,又何必這樣風聲鶴唳,把我弄到死牢來受這份窩囊罪呢?」

  「若說不便相見,倒也不是推託之辭,」高拱屈指敲著自己的膝蓋,說起話來也是字斟句酌,「京城最近的局勢,想必你也知道。自從隆慶皇帝犯病以來,政府中兄弟鬩牆,張居正謀奪首輔之位的野心,已是路人皆知,我猜想你此番進京,大概也是為此事而來。」見邵大俠頻頻點頭,高拱接著說道,「古話說得好,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三年前我高拱榮登首輔之位,你邵大俠立下了汗馬功勞。可是新鄭一別,除了你差人送來那一副對聯表明心跡外,卻從來不登我的家門,這是真正的世外高人作風,僅此一點,我高拱對你就敬佩有加,焉有不見之理?不要說你主動來京城見我,你就是不來,我還要派人去把你請來相見。在這非常時期,我的身邊就需要你這種不為功利只為蒼生的義士,榮辱與共肝膽相照的朋友……」

  說著說著高拱竟然動了情,眼角一片潮潤泛起淚花。如果邵大俠對高拱之前還心存疑懼,現在見高拱與他促膝談心,出口的話誠摯感人,那一點狐疑也就煙消雲散,不免也動情說道:

  「自從三年前在太師故里相見,從此我邵某心中無時無刻不在惦記著太師,只是因為太師在朝為柄國重臣,邵某在野為閑雲野鶴,身份懸殊不便相見。誠如太師所言,現在隆慶皇帝的病牽動兩京朝野百姓萬民之心,宮府之間內閣之中的一些摩擦也漸為外人所知。邵某雖然身處江湖,但偶爾在官場走動,也聽到一些傳聞,因此很為太師擔心。這才又斗膽跑來京師,原是想投到太師門下,在這一場紛爭中盡一點責任……」

  邵大俠話匣子打開,正欲就宮府內閣的紛爭發表意見,高拱卻把他的話頭截斷,說道:「你對老夫的一片深情我已心領,多餘的話也不用說了,我只問你一句,你覺得老夫的氣數是否已盡?」

  邵大俠腦海裡次第閃過李鐵嘴和錢生亮的形象,下午見到的這兩個人,可謂一憂一喜。邵大俠篤信神靈命運,想了想,答道:「氣與數是兩回事,氣中有命,數中有術。命不足之處,當以術補之。」

  高拱聽罷大笑,說道:「好一個以術補之,好,好!命由天定,術由人造,按你的意思,我高拱氣數未盡?」

  「是的,」邵大俠一半恭維一半真誠說道:「只是要提醒太師一句,一定要注意術,就像在棋枰上,務必要下出套住大龍的妙手。」

  「說得好,邵大俠真乃是無雙國士也。」高拱一番稱讚,使邵大俠眉宇之間神采飛揚,高拱見火候已到,趁機說道:「老夫現在倒想了一術,不過,若要完成它,還得仰仗邵大俠的妙手。」

  「太師請講,只要邵某能做到,萬死不辭。」

  「有你這句話,老夫放心了。」

  高拱說著,便從袖籠裡抽出李延的信,邵大俠接過讀罷,不解地問:「這是門生對座主的孝敬,這麼絕密的私人信件,太師為何要讓邵某過目?」

  「讓你看,就因為方才講的那一個『術』,就由這封信引起。」

  高拱收回信小心放進袖籠藏好,然後把李延以吃空額方式貪污巨額軍餉這件事的前因後果仔細講了一遍。

  邵大俠聽罷,也深感問題嚴重,憂心說道:「若讓張居正知道這件事,太師就危在旦夕。」

  「是呀,不止是我,京城各大衙門,恐怕都會一時間人去樓空。」

  「你說,這件事如何辦理?」

  高拱緩緩地撚動鬍鬚,反問道:「依邵大俠之見,此事應該怎樣處理才是?」

  邵大俠咬著嘴唇思忖片刻,突然一擊掌,面露凶光說道:「只有一個辦法,殺掉李延,以堵禍口。」

  高拱心中一震,一雙賊亮的目光,定定地瞅著邵大俠,半晌才搖著頭說:「不行,這樣做太刻毒。」

  「太師,江湖上有句話,無毒不丈夫……」

  邵大俠還想據理力爭,但高拱揮手打斷他的話,說道:「李延畢竟是我門生,他如此貪墨固然可恨,但讓我置他於死地,又有些於心不忍。」

  「那,太師打算如何處置?」

  「我想讓你辛苦一趟,前往廣西見一見李延,一來向他要回那兩張田契,二來帶老夫的口信給他,我可以對他既往不咎,但條件是他必須守口如瓶,避居鄉里,再不要同官場上任何人打交道。」

  「就這個?」

  「就這個。怎麼,邵大俠感到為難嗎?」

  「這點小事,有什麼為難的。」邵大俠拍著胸脯說,「太師放心,我邵某一定把這趟差事替你辦好,把口信帶過去,把那兩張地契帶回來。」

  高拱看著邵大俠的神態,知道他把意思理解錯了,連忙解釋說:「我要那兩張地契幹啥,你把它燒掉就是。」

  「也好,太師你說何時啟程為好?」

  「越快越好,最好今夜啟程。」

  「這麼急?」

  「真的就有這麼急!不及早同李延打招呼,恐怕隆慶一朝最大的讞獄就會從他嘴中吐出來。」

  「既是這樣,我這就走,只是我帶來的一干家僕,都還在蘇州會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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