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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魏學曾心直口快,又放了一「炮」。高拱心裡頭雖也有些後悔,但他從來就不是自怨自艾之人,愣了愣,他說道:「殷正茂前幾日寄給老夫的信,意在感謝拔擢之恩,字裡行間既不親近,也不疏遠,看得出來他還在觀察風向。這個時候我們再拉他一把,興許就能收到化敵為友的功效。李延是以僉都禦史一銜領受兩廣總督,這殷正茂我看就提他一級,以右副都禦史領銜兩廣總督,你明天就寫一份公折送呈皇上說明此意,我即行票擬,這兩天就發出去。」

  魏學曾一聽高拱對殷正茂的策略有些改變,立即問道:「監察禦史已到了南昌,殷正茂在江西任上的事還查不查?」

  「查!不但要查,而且還一定要查出他的貪墨劣跡來。」高拱斬釘截鐵回答,「如果他萬一揭發李延,我們手中也必須攥住他的把柄。先給他糖吃,不吃糖,再給他兜頭打一悶棍。」

  「如此兩手準備,不失為萬全之策,」魏學曾思慮變被動為主動,也只能如此行事,接著說道,「殷正茂升遷公文,我明日到部即行辦理。但李延一人身上,系著眾多官員的安危,卻也不能掉以輕心。」

  「這個你就放心好了,我自有主張。」

  一番計議,不覺夜深,魏學曾告辭回家。

  魏學曾前腳剛走,高福後腳就跨進了書房。高拱有些疲倦,伸了個懶腰,然後問道:「事情辦妥了?」

  「回老爺,辦妥了。」高福畢恭畢敬回答。

  「沒難為他吧?」

  「沒有,老爺沒指示下來,刑部裡頭那幫人,任誰也不敢胡亂行事。」

  「備轎,我現在過去。」

  「老爺,夜色已深,是不是明天再去?」

  「此刻路斷人稀,正好出行,再說,人家是遠道而來的貴客,咱也不好太冷落。大轎子就不坐了,你去備一乘女轎。」

  「是。」

  高福退出。高拱去內室換了一身道袍,然後到轎廳裡上了女轎,趁著夜色朝刑部大牢迤邐而來。

  他此行前往拜訪的不是別人,正是從南京專程趕來與他相見的邵大俠。

  卻說上午高福跑來內閣告知邵大俠到京的消息後,高拱讓高福帶信給邵大俠諸事小心,慎勿外出。想想又不放心,又派人把高福找回來,囑咐他去刑部找幾個捕快暗中跟蹤邵大俠,若他出街閒逛,就尋個由頭把他弄到刑部大牢關押起來。高拱下這道命令,原也存了一份心思,想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邵大俠弄死。出任首輔之後,他對邵大俠這個人一直放心不下。後差人暗訪,邵大俠在南京一門心思做生意,從未談起過幫助他東山再起這段往事,因此他便收了殺人滅口之心,決定放他一馬,從此天各一方互不相挨。去年邵大俠托人進京找上門來幫胡自皋說情,他內心便不愉快,雖然給面子免了胡自皋處分並升了個南京工部主事,但對邵大俠已經淡下來的提防之心又重新收緊。

  這次邵大俠突然來到京城並說有急事相見,高拱憑直感就知道他又是為摻和政事而來,因此心中老大不高興。他本來就想讓邵大俠無蹤無影永遠消失,現在既然送上門來,焉有任其逍遙之理?高福深知主人心思,因此辦這件事也特別賣力。當邵大俠被抓進刑部大牢後,他又跑來內閣報信,請示下一步該如何處置。此時高拱正在被李延來信攪得心緒不寧,只說了一句:「先打入死牢秘密關押,不要讓任何人知道,暫時也不要給他加刑。」高福去後不一刻時辰,高拱便起轎回家與魏學曾相見,一番深談之後,關於如何處置邵大俠,他又有了新的想法。

  高拱來到刑部大牢時,差不多已是一更天氣。斯時更鼓沉沉,萬籟俱寂,剛剛鑽出天幕的下弦月,灑下點點寒光,朦朦朧朧照得大牢門前一對石獅子,更顯得面目猙獰陰森可怕。砭人肌膚的春寒峭風在闃無人跡的巷道上掃掠而過,更讓人產生那種陰陽未判大限臨頭的恐懼。一交酉時,戒備森嚴的刑部大牢就把大門關閉,夜間辦事公差都由耳門進出。知道高拱要來,管理大牢的獄典一直不敢離去。這會兒見高拱一身便裝從女轎下來,先是一愣,接著跪迎自報家門,高拱讓他頭前帶路,獄典起身要把高拱領進朝房。

  「人關在何處?」高拱問。

  「在死牢裡。」獄典回答。

  「那就直接去死牢,不進朝房了。」

  「回首輔大人,死牢裡鬼氣森森,連只凳子也沒有,大人你還是去朝房升坐,我吩咐捕快去把那人帶來。」

  獄典是擔心死牢裡關押著犯人會把首輔嚇著,故委婉阻攔。高拱覺得朝房仍有閒雜人等,不如死牢裡安全,故不領情,說道:「別囉嗦了,快前面帶路,去死牢。」

  獄典無法,只得命人扛了凳子,一行人拐彎抹角往死牢走去。

  雖是深夜,死牢門口依然佈滿崗哨。守牢的錦衣衛兵士盔甲護身持刀而立,如臨大敵不敢有些微鬆懈。獄典命兵士卸下死牢門杠,親自開鎖,領著高拱踏進死牢甬道。走了大約十幾丈遠,便看見甬道兩旁都是一個挨一個的單人牢房,除向著甬道一邊是厚重木柵之外,剩下三面牆壁都是一尺見方的石頭壘砌而成。隔兩三丈遠,甬道上就掛著一盞風燈。火光昏昏,暗影幢幢,站在甬道之上,真有一步踏入地獄之感。

  高拱平生第一次來到這種地方,乍一聞到令人作嘔的黴臭味與血腥味,頓時不寒而慄,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也許是聽到他們腳步聲的緣故,一片死寂的牢房忽然起了小小的騷動。雖單禁一室猶刑具加身的死囚們都昂起頭來看這一幫人遝遝走過,不知深更半夜突然發生了什麼事情。高拱隨著獄典剛走過三四個房間,突然聽到一陣聲嘶力竭的叫駡:

  「我操你八輩子奶奶,你們看看,這只老鼠一尺多長,把老子的腳啃得只剩下骨頭了。」

  出於好奇,高拱停下腳步,朝傳出罵聲的牢房看去,只見一個囚犯躺在窄小的土炕上,被鐵鍊鎖得死死的動彈不得,一隻肥大的老鼠正趴在他的腳背上啃噬著腐肉,看見人來,那只老鼠閃了一下身子,卻也並不逃走,只瞪著綠熒熒一雙豆粒眼睛,警惕地注視著木柵外的人影。被它啃過的腳背,真的露出了白厲厲的骨頭,這淒慘景象令人毛骨悚然。

  「怎麼不給他松一鬆綁?」高拱問道。

  獄典對這種事司空見慣,冷漠回道:「這是等待秋決的犯人,原也不值得同情的。」

  高拱「哦」了一聲,便挪動腳步。獄典領著他一直走到最裡頭,又見一道鐵門,並有兩名獄卒把守,獄典做了一個手勢,其中一名獄卒掏出鑰匙打開鐵門,走進去兩三丈遠,又見一扇小門。高拱走進這扇小門,才發現這裡原來是一間四面沒有窗戶密不透風的石頭密室。

  這本是囚禁欽犯之地,邵大俠就關在這裡。

  高拱進來時,邵大俠正蜷縮在土炕上,背對著小門睡得迷迷糊糊。獄典放下凳子,躬身退了出去。屋子裡只留下高拱高福主僕二人。見邵大俠猶自酣臥不醒,高拱便清咳一聲。

  邵大俠一動,轉過臉來,揉揉眼睛,一看是高拱,連忙翻身坐了起來。

  「太師!」

  邵大俠這一喊真是百感交集。高拱假惺惺裝出關切的樣子,急忙問道:「他們沒有為難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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