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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剛挨過訓斥的韓揖,不敢貿然回答,因為李延給首輔的信是他半個時辰前送進來的。首輔看罷信後心情不好,卻不知為的什麼。斟酌一番,回道:「李大人在慶遠剿匪連連失利,落下個撤官的處分也不算重,但慶遠乃西南崇山峻嶺蠻瘴之地,李大人在那裡呆了三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你這琉璃蛋的話等於沒說,」高拱鷹一樣犀利的眼光掃過來,說道,「你與李延並不熟識,你來我值房辦事,李延已在兩廣總督任上,就前年李延來京述職,你倆見過一面,也只是點頭之交。可是,你為何老是在我面前幫著李延說好話?你現在解釋一下這其中原因。」

  高拱催問甚急,韓揖眨巴眨巴眼睛,又說了一句滑頭的話:「我想著李延是首輔的門人,因此就放心地為他說幾句好話。」

  「放屁!說這種哈巴狗的話,你不嫌害臊?」高拱怒不可遏,手指頭戳到韓揖的鼻樑上,喝道,「你現在老實交待,得了李延多少好處?」

  「首輔大人……」

  韓揖喊了一聲卻沒有下文,高拱看他臉色陡變汗如雨下,已經明白這一「詐」起了作用,便索性一詐到底,他撿起李延那封來信在韓揖眼前晃了晃,冷笑一聲說道:「好你個韓揖,吃了豹子膽,竟敢瞞著老夫收受賄賂,事到臨頭還敢抵賴。」

  韓揖真的以為李延信中談及此事,頓時雙膝一軟,撲通跪倒在高拱面前,拖著哭腔說道:「首輔大人,卑職不敢抵賴,李延派人給我送了兩次銀票,每次五千兩,共一萬兩。」

  「你收了?」

  「卑職……收了。」

  高拱頓時氣得七竅生煙,恨不得一腳把韓揖踹出門去。韓揖跟了高拱兩年,從未見過高拱如此盛怒,嚇得面如土色,貼身 衫已被冷汗浸透。他腰一彎伏地不起,哽咽說道:

  「卑職一時財迷心竅,辜負首輔栽培之恩,還望首輔念在卑職犬馬之忠分上,饒我這一回,從今以後我當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依高拱的性子,恨不能把韓揖送進都察院鞫讞問罪,但顧忌著「家醜不可外揚」,他又強咽下怒火,長歎一聲說道:「你起來說話。」

  韓揖瑟縮著爬起來,也不敢落坐,只篩糠似的站在那裡。高拱瞧他那副熊包樣子,恨不得啐他一口痰。他看看窗外,花木扶疏,卷棚裡也無人進出,但仍壓低聲音問道:

  「你知道還有誰拿過李延的賄賂?」

  韓揖知道幾位大臣都得過李延的「孝敬」,但他斷不敢攀連別人,搖著頭說道:「李延做這種事情,斷不會讓第三者知道,因此卑職不知。」

  高拱想想也是這個道理,又問道:「李延大把大把地往外送銀子,這錢從哪裡來?」

  聽這問話的口氣,好像李延並沒有在信中交待什麼。韓揖不免後悔這麼快「坦白」,但說出的話如潑出的水,收是收不回來了。為了求得高拱原諒,又不落下個「賣友」的罪名,韓揖便含糊答道:「李延怎樣斂財,卑職也不甚清楚,但聽說兵部駕部郎官杜化中知曉。」

  「你現在就傳我指示,命杜化中速來內閣。」

  不到一個時辰,杜化中就氣喘吁吁走進高拱值房。他本也是高拱門生,因此一接到老座主指示,不敢怠慢,便騎了一匹快馬跑來。高拱又如法炮製,「詐」出杜化中三次共收下李延送來的禮金三萬兩銀子。並從杜化中嘴中知道了李延「吃空額」貪污巨額軍費的事實。

  ……

  魏學曾聽過這段敘述之後,也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兩道又濃又黑的眉毛頓時鎖到了一堆,看著眼前這位韓揖畏畏縮縮的樣子,氣便不打一處來,也忍不住數落他幾句:

  「你這個韓揖,一萬兩銀子就讓人買走了靈魂。前幾日,元輔還與我商量,要提拔你去六科擔任吏科都給事中,這個官職的分量你也知道,天下言官之首!這下可好,鯉魚不跳龍門,卻跳進了鬼門。」

  韓揖羞愧難當,恨不能找個地縫兒鑽進去。扭捏一陣子,方開口說道:「魏大人,下午首輔當頭棒喝,猶如巨雷轟頂,卑職已知罪了。晚上卑職冒昧前來,為的是退還這一萬兩銀子。」說著,從袖籠裡抽出一張銀票,恭恭敬敬遞給高拱。

  高拱並不伸手去接那銀票,而是起身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宋嘉年間刻印的《貞觀政要》,翻到中間《貪鄙篇》一段,遞給韓揖,說道:「你把這一段念一念。」

  韓揖接過書,磕磕巴巴念了下來:

  貞觀二年,太宗謂侍臣曰:「朕嘗謂貪人不解愛財也。至如內外官五品以上,祿秩優厚,一年所得,其數自多。若受人財賄,不過數萬。一朝彰露,祿秩削奪,此豈是解愛財物?規小得而大失者也。昔公儀休性嗜魚,而不受人魚,其魚長存。且為主貪,必喪其國;為臣貪,必亡其身。《詩》雲:『大風有隧,貪人敗類。』固非謬言也……」

  「好了,」高拱打斷韓揖,奚落說道:「你也是鄉試會試這麼一路考過來的進士出身,《貞觀政要》這部書難道過去沒能讀過?」也不等韓揖回答,又接著說道,「唐太宗一代英主,勤勞思政,魏征、房玄齡、蕭等一班幹臣,廉潔奉公。如此君臣際會,才開創出盛唐氣象。當今聖上雖不像唐太宗馬上得天下,但克己復禮,始終守著一個廉字。他本喜歡吃驢腸,自聽說每天禦膳房為他做一盤驢腸就得殺一頭驢子,他從此就再也不肯吃驢腸了。這樣的好皇上哪裡去找!可是你這作臣子的,輕輕鬆松就貪了一萬兩銀子。皇上從牙縫裡省下來的錢,都被你們這幫混帳東西化為己有,皇上豈不寒心?百姓豈能不恨?芻蕘豈能無怨?『為主貪,必喪其國;為臣貪,必亡其身。』這是至理明言啊!」

  高拱說這番話時,再也不是雷霆大怒,而是侃侃論理,句句動情。聽得出,講到後來他都喉頭有些發哽了,在坐的魏學曾與韓揖無不大受感動。韓揖抹了抹眼角的淚花,說道:「聽了首輔這席話,卑職已無地自容,明天我就給皇上上摺子,自劾請求處分。」

  「這倒也未必。」高拱盯著韓揖,以恨鐵不成鋼的口氣說道,「只要你有這份認錯的心,老夫就原諒你這一回,這事就到此為止了。你也不必哭喪著臉,讓天底下人都知道你做了

  什麼虧心事。你也去跟杜化中講講,該幹啥就幹啥,不要心事重重,讓人看出破綻。」

  高拱一改刻毒態度,突然變得這麼寬容,韓揖始料不及,繼而感激涕零。他知道高拱與魏學曾還有事談,連忙知趣告辭。

  「回來,」高拱喊住韓揖,指著韓揖放在茶几上的那張銀票說,「這個你先拿回去,怎麼處理,等有了章程後再說。」

  韓揖走後,魏學曾喟然歎道:「首輔嘴上如刀,卻原來還是菩薩心腸。」

  高拱自嘲地一笑,說道:「不這樣,又能何為呢?據老夫分析,李延這幾年給京城各衙門送禮不在少數,兩萬名士兵的空額糧餉,夠他送多少銀子?你想想,他會送給誰?各衙門堂官,再就是要緊部門的郎中主事,這些人又有幾個不是經你我之手提拔起來的呢?我高拱經營多年,總算有了現在這一呼百應的局面,眼下正值與張居正較勁的節骨眼上,總不成讓人一網打盡吧。」

  高拱擔心的這一層,魏學曾也想到了,這時憂心重重說道:「李延貪墨數額如此之大,帳簿上不可能了無痕跡,如今殷正茂接任,會不會順藤摸瓜,查出這宗大案來?」

  「是啊!」高拱附和,接著分析道,「這裡頭有兩種可能,一是殷正茂難改貪墨本性,同李延一樣張開鯨魚大口,當一個巨貪,再就是他有所警惕,鐵心跟著張居正,揭露李延,如果是這樣,局勢就岌岌可危了。」

  「早知李延如此,悔不該讓殷正茂去接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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