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張居正 | 上頁 下頁 |
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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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祖這樣的大事,二百兩銀子,是不是太少?」 遊七遲疑了一下,囁嚅著回答:「以老爺這樣的身分,這一點銀兩帶回家是少了一些,但是……」 「但是什麼?」看到遊七欲言又止,張居正追問。 「府上的用度,這兩月有些吃緊。」 張居正聽了又不吭聲,張府上上下下,從眷屬到僕婢,總共有百十號人,這麼多人吃喝開銷,說起來也是一個無底洞。單靠張居正一個人的俸祿,肯定是不夠的。有時候,皇上也額外給一點獎賞,但畢竟有限。京官的大部分收入,都靠門生或各地方官員的孝敬。偏偏張居正不喜經營,平常要好的仕官朋友送點禮金雜物來,客氣一番,半推半就,還是收下了。若是一些想說情升官的人走他的門道兒,十有八九會碰上一鼻子灰。張居正遊歷官場,想做經邦濟世的偉業,因此絕不肯在人前落下什麼把柄。因此,他的經濟總也沒有寬裕的時候。 為了節省開支,有時也想裁減傭人,但抬轎的轎夫,侍弄園子的花匠,做飯的廚師,照顧幼兒的奶媽,外院的書僮,內院的丫環,似乎一個也裁減不得。官做到這個位置,必要的排場還是要的。在這麼一個兩難的境況下,張居正常常捉襟見肘,因此最怕談的就是這個「錢」字兒。幸虧遊七是個能幹人,由於他的籌劃,家中總沒有弄到入不敷出、山窮水盡的地步。有時候,張居正也風聞遊七背著他收一些地方官員的禮金,免不了要嚴厲地申斥幾句,但也沒有往深處追究。畢竟這麼大一個家,一切的用度開支還得靠他維持。而且,沒有他的點頭,數目稍大的禮金,遊七也決不敢擅自作主的,這一點張居正心裡有數。 「用度吃緊,節省就是。」張居正慢悠悠地說,接著問,「還有其他的事嗎?」 不待遊七回答,又有門房進來稟報:「老爺,徐爵求見。」 「快請。」張居正吩咐。游七便隨門房到外頭迎客去了。不一會兒,遊七領了兩個人踅回書房,一臉興奮地說:「老爺,馮公公看你來了。」 「啊!」張居正大吃一驚,連忙起身相迎。因剛才自家人講話,書房裡只秉了一根蠟燭,光亮昏暗看不清來者,這會兒書僮點亮那盞八角玲瓏宮燈。在雪亮燈光下,只見馮保一身青布道袍學究打扮,頭上那頂叫人望而生畏的剛叉帽也換成一頂儒雅可親的程子巾。他朝張居正一揖,深沉一笑說:「張先生,馮某冒昧來訪,還望海涵。」 「哪裡話。」張居正一面讓坐還禮,一邊回道,「剛才門房只說徐爵,要知道您來,我當出門迎接,失禮了,失禮了。」 馮保提提袍角欠身坐下,說道:「先生不必多禮,是我這樣吩咐的,免得人多口雜,傳出去不大好。」 張居正暗自詫異,馮保從未登過他的家門,今天何故不請自來?不過,他並不急於刨根問底,而是虛與委蛇扯起野棉花來:「前幾日聽說一件事,有個蘇州女子,自稱江南第一絲竹高手,素慕馮公公琴藝,特意千里迢迢攜琴來訪,要與馮公公一較高低,可有此事?」 論年齡,馮保比張居正大了四五歲,但因是個不男不女的身子,加之保養得好,一張白淨圓胖的臉上竟沒有半點皺紋,看上去比張居正顯得年輕。就張居正的問話,馮保一邊品茶,一邊答道:「是有這麼回事兒,唔——就是和高鬍子在東暖閣鬧了個大不愉快的第三天,那女子叫什麼來著?」他偏頭問徐爵。 「蔣心蓮。」 「對,蔣心蓮,」馮保怡然一笑,「那小女子走路如秋風,很有一副看相。聽說她四歲學琴,是江南琴王李湖帆的關門弟子,九歲就彈得一手好箏,十三歲就名滿江南。王公貴戚官紳臣僚家的堂會,若能請得她到場,必定是喧傳一方轟動一時的盛事。」 馮保著實把那女子抬舉了一番,卻是閉口不談兩人鬥琴的事,一屋子人情緒都被他撩撥起來。遊七忍不住插嘴問道:「馮公公,蔣心蓮琴藝如此之高,不知您老如何對付。」 馮保也不答話,只是欣賞自己的一雙賽過女人的白手,抿嘴笑著。善於見風使舵的徐爵,這時站出來替主子說話:「鬥琴那天,京城風雅名士來得不少,蔣心蓮一出場便贏得一片嘖嘖稱讚之聲,那氣韻風度,讓人想到是仙女下凡。應我家主子的邀請,蔣心蓮先彈了一曲 《春江花月夜》,她嫩蔥兒樣的手指只往琴弦上那麼輕輕一撥、一揉、一劃拉,在座的人便都邀齊了把耳朵順過去——天啦,那可真是仙音哪,白居易形容琵琶女『大珠小珠落玉盤』,到此就覺得言不盡意。一曲終了,眾人哪肯放過。蔣心蓮拗不了大家這份抬舉,竟一氣彈了八支曲子。眾人仍不放過,這些呆頭名士,竟忘了蔣心蓮是來與我家主子鬥琴的。蔣心蓮說什麼也不肯再彈了,再三施禮蹲萬福請上我家主子。蔣心蓮用的那張古箏,聽說是唐朝宮廷樂師李龜年傳下的舊物。我家主子用的琴,卻是自個兒一手造出來的。主子坐到琴前,焚香入定調息凝神,剛才還鬧哄哄一片聒噪的堂會,頓時鴉雀無聲。風流戲子呆頭名士們,一個個都鴨頸伸得鵝頸長,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家主子。 「我家主子神息調攝停當,然後輕輕伸手往那箏上一探,悠悠一聲響,像是有人在空靜夜往那三萬頃太湖水中丟了一顆石子。就這一下,我看到蔣心蓮的臉色都變了,她畢竟是江南第一絲竹高手哇,知道這輕輕一撥已入化境。我家主子彈的是《平湖秋月》,他彈完這一曲,眾人像被魔法定住了,半晌都吱聲不得,蔣心蓮更做得絕,當即下令跟隨的琴童把那張心愛的古箏摔成碎片,她滿面羞愧地說,『聽了馮公公這一曲,我終生再也不復鼓琴了。』說完,也不管我家主子再三挽留,徑直去了。」 徐爵繪聲繪色這一場描述,倒叫在座的人都聽得癡了。張居正暗自思忖:「皇上病重,身為秉筆太監兼東廠提督的太監卻有閒心來鬥琴,而且家中堂會聲勢搞得如此之大,難道他對皇上就不存點忠心?」心中雖起了狐疑,但表面上卻逢場作戲大為讚歎:「蔣心蓮的琴藝讓眾人狂,馮公公的琴藝讓眾人癡,何為高手,何為大師,區別就在這裡。」 馮保雖骨子裡頭自命不凡,回話卻謙遜有加:「先生過獎了,鼓琴如從政,都是要經歷的。平心而論,蔣心蓮琴藝高超絕倫,馮某自有不及處,但她稍微欠缺的,便是這琴藝之外的人生歷練。」馮保悄悄兒引過話題,接著朝尚在興奮之中的徐爵做了一個手勢,徐爵會意,連忙捧上一隻紅木匣子。 「這是什麼?」張居正問。 馮保笑道:「打開看看便知。」 徐爵打開紅木匣子,取出一幅裝裱精緻的立軸,遊七幫忙牽開立軸。原來是用皇宮專用的極品四尺宣紙整張書寫的一張條幅。張居正站起凝視,竟不住低聲吟哦起來: 燕市重來二月初,翩翩意氣曳長裾。 金門未售甘泉賦,玄室何人問子虛。 太乙夜燃東壁火,天池時化北溟魚。 乾坤歲歲浮春色,環佩相將侍禁廬。 詩後有一行題款:敬錄太岳先生詩,馮保。保字兒下面,鈐了一陽一陰一方一圓兩枚圖章,陽文方章是魏碑體的「馮保」,二字,陰文圖章上的兩個字卻是有著秦篆字韻的「大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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