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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馮保抄錄的這首詩,是張居正二十一年前寫的。那是嘉靖二十六年,他和同鄉好友初幼嘉兩個年輕舉子來北京參加三年一度的會試。他考中進士並被選拔為翰林院庶吉士,而初幼嘉卻名落孫山。兩人于京城客邸分手,張居正寫了這首詩送給初幼嘉,現在重讀這首詩,張居正不禁感慨萬端。那時年輕氣盛,初臨京城,看到錦衣玉食鮮衣怒馬的王公貴戚、文武百官,這一位來自江陵的青年士子,既為自己的窮酸而氣餒,同時又為自己的滿腹經綸而自信。詩的字裡行間,透露出他的遠大政治抱負,就是要問鼎人臣之極:環佩相將侍禁廬。

  張居正吟誦完畢,心中怦然一動:「這個馮保,這時候把這首詩抄來送我,是何用意?」他又一次端詳這幅立軸——這次不是看詩,而是看字。這幅字行草結合,腴而不滯,平中見狂,大得顏真卿《江外帖》的筆意。張居正拈須一笑,說道:「朝野之間,盛讚馮公公琴書二藝冠絕一時,不要說兩京大內三萬內宦無人能出其右,就是朝中進士出身之人,也沒有幾個能望其項背,這幅字我將永遠珍藏。」

  「先生如此說,馮某愧不敢當,」馮保指示徐爵卷好那幅立軸裝回紅木匣中,繼續說道,「其實先生的書法在鄙人之上,我見過你的幾張送給友人的條幅,至於先生的奏疏條劄我就見得更多了,可以用一句話來形容:無意為書而深得個中三昧,隨手寫來盡得風流。我當了十六年秉筆太監,嚴嵩、徐階、高拱幾位首輔的字都見過,卻沒有一個比得上先生。說起書法,馮某怎敢在先生面前班門弄斧,我欣賞的是先生的這首詩。」

  馮保說話時,徐爵與遊七都知趣地離開書房到外頭客廳裡拉扯閒話去了。書房裡只剩下張居正與馮保,張居正把書僮送上來的一盤南豐貢品無籽蜜橘剝了一個遞給馮保,自己也剝了一個來吃,一邊吃一邊說道:「馮公公抄錄的這首詩,原也不值一提,那是僕年輕時張狂不諳世事,謅出的幾句妄語。」

  馮保回道:「先生真會說笑話,李清照說『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那才是妄語。她一個女流之輩,只不過能寫幾句詩,有何資格談人傑與鬼雄?先生則不然,你現在已位居次輔,離人臣之極只差一步,只要稍作努力,就能當上一個千古宰相。」

  「千古宰相?」張居正情不自禁重複了一句,內心一陣激動,他自小的志向就是要當伊尹呂望一類人物,操廟算之權行強國富民之術,「馮公公,你認為在下有這種可能?」

  「不是可能,只要你願意,這首輔之位,猶如探囊取物。」馮保口氣懇切不容置疑。

  張居正腦海裡驀然想起那日東暖閣中馮保與高拱吵架時說的那句話,「是你滾還是我滾,現在尚難預料。」此中已透露出馮保的驅逐高拱之心。「探囊取物談何容易」,為了探得馮保的全部底細,張居正故意低調說話:「馮公公是不是過於樂觀了些,須知高閣老是皇上第一寵臣。」

  「這一點不假,但凡事都有變數,如今這變數在即。」馮保說到這裡,探頭看了看虛掩著的書房門扇,壓低聲音說,「張先生,皇上得的是絕症。」

  「絕症?不會吧,皇上今天不是已經開始在東暖閣批摺子嗎?」

  「這也不假,」馮保冷笑一聲,眼神越發難以捉摸,「太醫說過,皇上的病,第一要禁的是房事,但今夜裡,皇上又命孟沖把簾子胡同裡的那個孌童,喬裝打扮偷偷摸摸領進了大內。」

  張居正大驚失色:「竟會有這等事?」

  「事情不僅于此,李貴妃也知道了這件事,她頓時盛怒,一跺腳要衝進乾清宮,從萬歲爺的龍床上拉下那個賣屁股的東西,一刀割了他的腦袋。」

  「後來呢?」

  「是我攔住了她,我勸她忍得一時之氣,免得百日之憂,太子遲早是要接位的,到那時候,貴妃娘娘有什麼話不能說,又有什麼事做不成呢。」

  張居正已經知道徐爵誑胡自皋三萬兩銀子買那串菩提達摩佛珠孝敬李貴妃的事,看來這位大內老臣已完全取得李貴妃的信任。他頓時心中生出隱憂:「皇上的生命,是不是也在他的掌握之中?」因此問道:「聽你這麼說來,皇上病情還會有反復?」

  「不是反復,說得刻薄一點,皇上如今是走在黃泉路上的風流皇帝。」

  張居正心中一格登:他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同時也看到了千載難逢的機會……

  馮保關注張居正臉上神色的變化,繼續搖動三寸如簧之舌,煽風點火道:「還有一件事,我說出來,恐怕張先生會生氣。」

  「何事?」

  「今日在東暖閣,我看到高鬍子給皇上的密折,他舉薦高儀入閣。這個時候增加一個閣臣,明擺著是為了擠兌你。」

  張居正點點頭:「這事我前兩天就有耳聞。高儀與高拱同是嘉靖二十年的進士,已當了五年禮部尚書,資歷名望都夠了。高儀生性淡泊,對是非之事,避之唯恐不及。」

  「可是,據我所知,高拱與高儀平日裡交情甚好,又都是同姓,不可不防。」

  張居正瞟了馮保一眼,沒有吭聲。馮保接著又壓低聲音說道:「先生不要忘了,當今太子可是高儀提議冊立的啊。現在滿朝文武,只有你和高儀是擁立太子的大功臣。高拱這只老狐狸,早不提,晚不提,偏偏在這時候把高儀補進內閣,其用意不是很明顯嗎?」

  張居正是個慎思篤行的人,對高拱此舉的用意當然十分清楚。但他仍不想第一次與馮保談話就過分袒露心跡,因此只淡然一笑,說道:「我說過,高儀為人正派,加之身體又不好,他就是進了內閣,也不可能有什麼越格的舉動。」

  「高儀如何是高儀的事,高鬍子如此做,卻完全是為了制約你。如果這件事還不足以引起張先生警惕,那麼高拱突然一改初衷,十萬火急起用殷正茂,又是何居心呢?」

  馮保工於心計,不但看出內閣兩位輔臣間的矛盾,而且蛛絲馬跡萍末之風都了然於胸。至此,張居正也覺得再沒有什麼好隱瞞的了。他思量一番沉吟答道:「高閣老任用殷正茂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讓我栽個大跟頭,只要殷正茂那頭一出事,他就有理由把我趕出內閣,這一招固然毒辣,但尚欠火候。」

  「先生既已看出個中蹊蹺,馮某也就放心了。」

  至此,兩人心思已經融合一處,當下又說了許多朝廷宮闈秘事,並討論大政方略,在此按下不表。


  張居正①木蘭歌·第五回 姨太太撒潑爭馬桶 老和尚正色釋簽文

  這幾天,駐紮在慶遠街上的兩廣總督行轅雖然外頭依然重兵把守戒備森嚴,裡頭卻亂成一鍋粥。廳房過道屋裡屋外東一箱籠西一挑子的盡是散亂物件。李延做夢都沒有想到他會被免職,一時間惱怒煩躁沮喪惶恐心裡頭什麼滋味都有,卻也無可奈何,只得吩咐親兵侍衛趕緊打點行裝收拾細軟,一俟殷正茂前來接職就拍屁股走路。這李延本是那種「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的混角兒,從廣州出發到慶遠前線督陣作戰,居然帶了兩個小妾,到桂林遊覽灕江時看中船老大十五歲的么姑,順手牽羊又納了一個。及至到了慶遠街,他覺得當地婦女

  把頭髮揪到一邊歪著盤一個大花髻的髮型特別好看,又動用軍樂吹吹打打把一個演儺戲人家的女兒娶進中軍大帳。慶遠街本是廣西西部崇山峻嶺中一蕞爾之地,街頭撒泡尿流到街尾——再往前流就出城了。街上有頭有臉的人家無非是打制首飾的銀匠和刺刀見紅的屠戶之類,煙柳畫橋吟風賞月的樂事一概全無。李延慶倖自己有先見之明,千里迢迢自帶了「消魂散」來,每日裡讓那四個婆娘陪著逗樂解悶,倒應了唐代詩人高適的兩句詩: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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