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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是,是,」店老闆點頭哈腰賠笑說道:「其實也沒有什麼秘方,這豬頭肉是用茯苓、當歸等藥材薰制的。熏之前,取新鮮豬頭先醃三五日,然後取出來掛在過風處,晾它十天半月,讓其收水風乾,再吊在熏籠裡用藥材來熏,微火輕煙,熏好一隻豬頭,總得一個多月工夫。」

  高拱饒有興趣,邊吃邊問:「為啥只是豬頭呢,豬肉中不中?」

  「豬肉就差一點了,因為豬頭上骨頭多,處處有縫隙,熏煙炙進去,從裡面再往外透,藥材的香味兒便徹底滲了進去。」

  「唔,有道理。」

  高拱點頭稱讚,說話的當兒,三個人已把那一盤豬頭肉吃去大半,其他的菜肴卻無人伸筷子。高拱吃得興起,對店老闆說:「你把這些菜肴都撤了,再上一盤豬頭肉來,今夜裡咱們專吃這個。」

  店老闆遵命撤盤換菜,這時門外有人隔著門縫兒朝裡窺探。魏學曾眼疾,大喝一聲:

  「誰?」

  「是我,」一個約摸三十來歲身著七品官服的人應聲推門而入,於桌前跪了下去,「卑職叩見元輔與魏大人。」

  來者是高拱內閣值房中的幫辦文書韓揖。

  「你怎麼來了?」高拱問。

  韓揖呈上一封文書,說道:「這份邸報天黑才送到,小的看邸報上所言之事有些緊要,故尋到這裡來了。」

  「誰送的邸報?」高拱問。

  「應天巡撫張佳胤從安慶府傳來。」

  高拱接過邸報,匆匆看過,頓時臉色大變,他把邸報遞給魏學曾,陰沉地說:「你看看,張居正已經撕開臉面了。」

  「落轎——」

  隨著一聲長長的吆喝,八個穿著一色張府號衣的轎夫動作熟練地把那頂藍呢大轎停在張大學士府的轎廳裡。一位年老的長隨早就候在一旁,待轎子停穩,立刻伸手撩開轎門簾兒,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老爺。」

  張居正緩緩下得轎來,只要他一回來,偌大一個張家府宅,就會變得鴉雀無聲。無論是在官場還是在家裡,張居正的不苟言笑是出了名的,有時十天半月,都不能在他的臉上看到一絲笑意。因此,張家的人,上至公子下至雜役,都很怕他。

  張居正的大學士府位於燈市口大街的紗帽胡同。從皇城的東角門出來,再進入燈市口大街,不過一箭之遙,而紗帽胡同就在燈市口大街進口不遠。隆慶元年二月間,張居正四十二歲的時候,由翰林院掌院學士晉升為吏部左侍郎兼武英殿大學士。數月之間,由一個五品文官驟升為二品重臣。原先的住宅頓時就顯得寒酸了,於是,就托人覓下了這一處新的居所。這裡原是一個工部侍郎的住宅。那位侍郎是蘇州人,好治園子,因此把這一處住宅弄得很有點江南園林的味道。大院占地約略有十畝之多,分前後院,後院為眷屬住所,前院為宴飲會友之地。隔開前後兩院的,是一個約有四畝多的花園。亭臺樓閣,不失為居家勝景。

  張居正覓宅子時,正好這位侍郎致仕要回蘇州老家。於是一說即合,老侍郎一來慶倖名園有主,二來也樂得巴結眼看就要當「閣老」的重臣,於是只要了張居正二萬兩銀子。這座院子,按當時京城的價格,不說十萬兩銀子,八萬兩是絕對好賣的。如此賤賣,張居正甚是過意不去,執意要加價,怎奈老侍郎死活要做這個人情,半推半就,這樁交易就成了。張居正買下院子後,又根據自己的愛好,略加修葺整理,再搬過來住下,不覺過了五年。

  從轎廳到前院之間,還有一個過庭。雖然節令已過清明,江南已是一派柳條青菜花黃的春景。可是北京城裡,樹枝兒才剛剛破綠,過庭正中的這棵老槐樹,也只稍稍篩下一點春意。倒是庭角的一株春梅正開得茂盛,院子裡彌漫一股幽幽的馨香。在皇城困了半個多月未曾回家的張居正,此刻沒有心情觀賞它。他勾頭穿過庭道,徑直走到後院,卸去官服、官帽,換了一件居家所穿的藏青葛布道袍,頭上戴了一頂明陽巾。在後院客廳裡坐定,和夫人一起,依次接受了敬修、嗣修、懋修、簡修四個兒子的請安。張居正一共有六個兒子,除上述四位外,還有七歲的允修、五歲的靜修兩個。問了幾個成年兒子的學習情況,便一起用過晚膳。

  飯畢,張居正回到前院書房裡用茶,品茶時,他讓書僮把管家游七喊來。一會兒,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走進了書房。

  只見來人清瘦清瘦,淡眉毛,小眼睛,臉頰狹長,右嘴角往外挪一寸的地方,長了一顆豌豆大小的朱砂痣。他身穿一件用上海縣三林塘出產的青色標布製成的道袍,腳上穿了一雙皮金襯裡的淺幫布鞋,頭上戴著一頂天青色的堂帽,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子精明之氣,此人就是遊七。

  游七與張居正同鄉,都是荊州府江陵縣人,張居正嘉靖三十三年病休回鄉,三年後再度回京複官,就把遊七帶到了北京替他管家。從那以後,一晃過了十六年。游七與張居正沾有一點遠房親戚,應該喊張居正表哥,但游七謹守主僕身份,從來不以親戚自稱,而只喊老爺。這遊七自幼也喜讀詩書,原還想參加鄉試博取功名,跟了張居正後,遂把那門心思擱置了起來。張居正不但看中游七的儒雅之氣,更覺得他辦事機警。讓他管家,他把家中一應事務料理得井井有條,且接人待物,都很有分寸,有時幫張居正應酬一些事情,也從不失誤,因此很得張居正的信任。

  這會兒,張居正靠坐在套著錦緞絲棉軟墊的竹榻上,遊七垂手站在竹榻旁,張居正示意遊七坐下。遊七便拖把椅子坐到竹榻跟前,看到遊七臉上約略透出一些倦容,張居正說道:

  「我這些時不在家,你辛苦了。」

  「都是平常事兒,說不上辛苦,」遊七畢恭畢敬地回答,「只是老爺您要多多注意身體。」

  「怎麼,你看出什麼變化了嗎?」

  「十幾天不見,老爺消瘦了一些。」

  「哦,是吧。」張居正苦笑了一下,問,「這一段時間,家中有什麼大事嗎?」

  「半個月前,老太爺來信,要在清明節前往宜都祭奠祖墳,並說明用度不足。老爺不在家,我請示夫人,托人給老太爺帶去二百兩銀子。」

  張居正「哦」了一聲,一股思鄉之情不禁油然而生。張居正的先祖一直可以追溯到元朝末年的張關保。張關保是安徽鳳陽人,與明太祖是同鄉,明太祖起事時,張關保也跟著當了一個兵士,後來在大將軍徐達的麾下當了一名下級軍官。明朝立國之初,朱太祖論功行賞,把張關保封了一個歸州長寧所世襲千戶,也就入了湖廣的軍籍。明朝的軍籍,無論兵士和官長,都是世襲的。張關保在史冊上沒有留下什麼功績,死後葬在宜都。張關保有一個曾孫,叫張誠,因是次子,不能享受世襲的尊榮,因此從歸州遷到江陵,這個張誠便是張居正的曾祖。小時候,張居正曾跟著祖父張鎮前往宜都祭掃過一次祖塋,自那以後四十年過去了,張居正再沒有去過宜都。前年,他曾給宜都縣令許印峰寫過一信,說過「遠祖孤塋,辱垂青掃拂」的話。殷殷孝心,只能托地方官來完成了。張居正自嘉靖三十三年那次病休回家閒居了三年,至今已有十六年再沒有回過江陵,也沒有見過父母雙親大人了。雖然常有書信來往,但京城離江陵畢竟有三千里之遙。關山阻隔,親情難覓,不要說侍湯奉藥,甚至像祭祖這樣的大事,自己也無暇參加。想到這一層,張居正心下怏怏,於是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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